洪应明在《菜根谭》中指出:“责人者,原无过于有过之中,则情平;责己者,求有过于无过之内,则德进。”[19]对待别人,应该尽量在其所犯的错误中发现优点和长处;而对待自己,则应该努力在取得的成绩中寻找缺点与不足。这样才能够平和性情,增进德业。清代石成金在《传家宝》中说:“以爱妻之心爱亲,则大孝;以保家之心保国,则尽忠。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寡过;以恕己之心恕人,则全交。”[20]大凡人都有爱妻、保家、责人、恕己的心意,如果能够以这样的心情去爱亲、保国、责己、恕人,那么,则一定可以尽大孝、尽大忠、少犯错误而与人为善。而这恰恰才是君子之所为。
责己的目的在于改过自新。而从方法进路上看,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寡过。面对错误与过失,人们首先应该采取一种积极、正确、健康的态度。王阳明说:“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21]人都有错,谁能无过呢?圣贤也是人,只要吃食五谷杂粮,肯定就会有过错。但相对于普通人,圣贤的一个大不同之处则在于,圣贤犯错误,能改正,而普通人则不能。有过错却不思悔改,则必然导致更大的过错。孟子就曾批评过那种有错不改、将错就错的小人,“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孟子·公孙丑下》)。孔子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论语·卫灵公》)贤人颜回曾经犯过错误,这非常正常,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从“不贰过”(《论语·雍也》),颜回善于发现并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绝不再犯第二次。孔子要求人们“过,则勿惮改”(《论语·学而》),有过错,不要羞于改正。改正错误一向是需要毅力和勇气的。《颜元集·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上·卜言》说:“吾人迁善改过,无论大小,皆须以全副力量赴之。”[22]改正错误也需要真心诚意,既然是错误,就应该全面彻底纠正过来,不能羞羞答答、手下留情而余下后遗症。
《朱舜水集·杂著·恕》说:“藏身以恕,终身可行;任情自恕,安肆日偷。均是圣贤之道,一转移间,遂分‘克念’、‘罔念’之关。学者果能严于攻己,又能恕以及物,为仁之道,其在是乎?”[23]用恕道来收敛自身,是一种终身可行的修身方法。用自我宽恕的方式放纵自己的欲望,就会肆无忌惮,苟且偷生。仁道圣德只在转眼之间就分出“克念”与“罔念”。所谓“克念”是指自我克制的念头,而所谓“罔念”则是指不正直、不正当的念头。修习仁道的人应该既严格要求自己,近乎攻击、责难自己;而又能够对他人、别物予以宽恕。
责己的要害在于对人心欲望的制服。儒家首先要求制欲,即限制和约束自己的本能冲动和原始欲望。儒家承认并允许人有欲望,朱熹说:“饮食男女,固出于性”,但“性之不止于食色,其有以察之矣!”[24]所以并不主张绝欲、灭欲,而强调以道德理性和仁心自觉引导本能、约束欲望。“人欲也未便是不好,谓之危者,危险,欲堕、未堕之间,若无道心以御之,则一向入于邪恶,又不止于危也。”[25]欲的存在始终是具有正当性的,它能够维持人自身的生命延续。凡是属于正常的生理需要,都应该得到满足。肉体存在也是合理的,人不可能消灭自己。但如果只满足于此,则与动物没有任何差别。人之为人还有更深层的内容。人有礼、有义,人还需要在人际之间成就出自己的价值。所以必须积极涵养,使情欲合理、有则;有序引导,而不使乱发。儒家修身的重要目的就在于自觉培育道德理性,约束人的动物性,而使自己的本能欲望能够听命于道德自觉。
《菜根谭》说:“无风月花柳,不成造化;无情欲嗜好,不成心体。只以我转物,不以物役我,则嗜欲莫非天机,尘情即是理境矣!”[26]饮食男女是人的情欲本能,不可灭绝,属于人的动物性内容,支撑着人的肉体生存。但人之为人又必须对之进行有效的控制与调节,而不能反被其左右,而陷入纯粹的物性存在。人生一世,能够融天理与人欲为一体。即情即性,即性即情是人之为人的最高境界。“己之情欲不可纵,当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只在一‘忍’字;人之情欲不可拂,当用顺之之法以调之,其道只在一‘恕’字。”[27]情虽非理,欲虽不礼,但均可以被教化、改造而趋近于理、礼,进而纳入正常、人性的轨道。不同于佛家,儒家承认并许可情欲的存在,但始终强调应当对之实行必要的限制与调节,不可纵任、放肆而败坏礼法纲纪。而限制与调节的长效手段则在于始终保持一颗警惕的心,“耳目见闻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主人公惺惺不昧,独坐中堂,贼便化为家人矣!”[28]人如果永远处于高度的道德自觉境地,则百害不侵。
所以,儒家又始终强调以理正欲、以理克欲。实际上,理与欲并不对立,理可以与欲水乳交融,理的发生本身就被于所推动,因而也是欲的产物。儒家实践的工夫强调守诚、持敬,发明本心,培养正气,用道德理性对自然情欲进行自我认识、自我辨析,以达到自我调控、自我监督的目的。正欲、克欲只是以天理压制那些非分的欲望。而最终则达到以理制欲、以理节欲的境界。儒家在天理的指导下,使人欲获得合理的满足。没有人欲也不行,关键是在天理与人欲之间寻求一个合理的张力。
实际上,儒家责己、克己的观念并不应该直接导致天理、人欲的截然对立。这从儒家内部对只任于天理而灭绝人欲的批判中可以获得证明。戴震常以对天理、人欲对立的竭力批判而著称。《孟子字义疏证·理》说:“天理者,节其欲而不穷人欲也。是故欲不可穷,非不可有;有而节之,使无过情,无不及情,可谓之非天理乎?”[29]但又反对一味的纵欲放荡。“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30]道德理性是自然欲望之中的必然之则,以理制欲,并不是消灭欲望,而是在理的统摄下,达情遂欲,使人的欲望都获得正当、合理、充分的满足。于是,理欲之间则应该始终维持这样一个张力:“节而不过,则依乎天理;非以天理为正,人欲为邪也。”[31]
四、不责而责
责人是必要的,但君子责人也应该讲究方法。孔子说:“朋友切切、偲偲”(《论语·子路》)。为恳求对方改过向善,君子总能够友爱地进行批评与指正。道德真理面前,朋友之间既要有所切磋,而又能和悦相处。韩愈在《原毁》中指出:“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32]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这样就不会使自己松懈散漫,麻痹大意了;对别人的要求则应该相对宽松,这样就能够与人为善,和谐交往。石成金在《传家宝》一书中说:“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令其可从。”指出别人的缺点,攻击别人的错误,应该首先考虑一下别人的承受能力。一旦超出了别人的承受能力,则难以达到劝善的目的,甚至还会适得其反。同样,引导人向善,也应该因材施教,有所针对,而不能要求过高,超出了他所能执行的范围。
君子责人绝不能走到刻薄而让人伤心、怨恨的地步。吕坤在《呻吟语·慎言》中说:“责人到闭口卷舌、面赤背汗,犹刺刺不已,岂不快心!然,浅隘、刻薄甚矣!故君子攻人,不得过七分,须含蓄以养人之愧,令其自新,则可。”[33]不留情面地责备别人,直到对方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仍还喋喋不休,这样做尽管能够满足一时的痛快,其实也暴露了批评者自己心地狭窄、为人刻薄的一面。所以,君子攻击别人特别注意把握分寸,决不超过七分火候,以便留有余地,使对方感到惭愧,良心发现,从而改过自新。批评别人,以不激起对方的仇恨为边际和极限。指出、批评别人的缺点,并不应该借以显示自己的高明,而应该从善意出发,治病救人。所以君子责人从不以一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姿态出现在别人面前,而始终让别人感到你是在尊重他、关心他、爱护他、帮助他,而不是嘲弄他、讽刺他、挖苦他而蓄意把他踩在脚下。责人太盛,容易让人产生反感,甚至铤而走险。那么,是不是就不要穷打落水狗了呢?要的。因为落水狗是敌人,不在仁爱范围之内,则理应置之于死地。
儒家甚至还提倡一种不责而责、无言而劝人进善的美德。《礼记·大学》说:“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34]君子自己具备的,而后才要求别人做到。自己不沾染的,然后才禁止别人。自己没有忠恕之心,却教育别人励行忠恕,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但吕坤在《呻吟语·修身》中更进一步地指出:“‘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固是藏身之恕;有诸己而不求诸人,无诸己而不非诸人,亦是无言之感。《大学》为居上者言,若是君子守身之常法,则余言亦蓄德之道也。”[35]为《大学》所主张的“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尽管是一种藏身之恕,但是,自己具备了某种品格,却并不因此而苛求于别人;自己身上没有的毛病,也不枉自批评别人,这也应该是一种不言而善的美德。
《论语·卫灵公》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自己身上所具备的美德,然后才能够要求别人也同样具备;自己身上没有的缺点,然后才能够去批评别人,这固然是保全自己免遭别人怨恨的基本方法。但是,并不要求别人跟自己一样具备美德,也不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去批评别人的错误,到了这种程度则更能够让人发出无声的钦佩与感动。《大学》中所说的这句话是为居于上位的君子进言的,但如果这对君子是修身处世的基本法则,那么其余的话便应该是培养道德的基本方法了。
然而,仅有责人还远远不能解决全部的道德问题。在儒家,比责人更高明的方法则是积极感化别人,正确引导,提前防止他们犯错误。发怒不如说教,说教不如感化。[36]“智慧长于精神,精神生于喜悦。故责人者与其怒之也,不若教之;与其教之也,不若化之,从容宽大,谅其所不能,而容其所不及,恕其所不知,而体其所不欲。随事讲说,随时开谕。彼乐接引之诚,而喜于所好,感督责之宽,而愧其不材。人非草石,无不长进,故曰:‘敬敷五教在宽’[37],又曰:‘善诱人’[38]。今也不令而责之豫,不明而责之喻,未及令人,先怀怒意,挺诟恣加,既罪矣而不详其故。是两相仇、两相苦也。为人上者,切宜戒之。”[39]人的智慧来自于精神振奋,而精神振奋又来自于心情的喜悦。所以喜欢责备别人的人,与其发怒生气,还不如给予教诲;而与其教诲别人,还不如通过自己的行动去感化别人。以宽让、温和的态度,原谅别人能力上的不足,容忍别人尚没有达到道德的要求,宽恕别人的无知,理解别人所不愿意做的事情。针对每一件小事而进行必要的讲解,随时随地进行开导与规劝。对方一定会被你的真心诚意所打动,自然也会喜欢自己所干的事情,感激你的宽厚,于是便会怨恨自己过去不争气。人不是草木瓦石,只要能够改正,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有所长进。所以,《尚书》提出施行五种教化重在宽厚,《论语》中孔子对弟子能够做到循循善诱。但如今,许多人没有下达命令给别人,就要求别人预先有所行动;自己表达不清楚,却要求别人弄明白。还没有指派别人,就先发怒,随意指责别人,怪罪别人却不清楚别人犯了什么错误。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双方积怨越来越深,彼此都会受到很大的伤害。特别是那些居处尊位的人,应该尽量避免发生类似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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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尚书·商书·伊训》,见黄怀信《尚书注训》,第125页,齐鲁书社,2002年,济南。
[②]《宋史·卷三百一十四·列传第七十三·范纯仁》,第10293页,中华书局,1977年,北京。
[③]《荀子·劝学》,见《百子全书》,第一册,第132页,岳麓书社,1993年,长沙。
[④] 张载:《张子正蒙·中正篇》,第15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⑤] 吕坤:《呻吟语·省察》,第96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⑥] 洪应明:《菜根谭·概论·二四五》,见王同策《菜根谭注释》,第82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杭州。
[⑦] 洪应明:《菜根谭·概论·三三四》,见王同策《菜根谭注释》,第110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杭州。
[⑧] 吕坤:《呻吟语·反己》,第107、108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⑨]《礼记·坊记》,第489页,岳麓书社,1989年,长沙。
[⑩] 洪应明:《菜根谭·概论·二九二》,见王同策《菜根谭注释》,第97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杭州。
[11] 吕坤:《呻吟语·补遗》,第197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12] 吕坤:《呻吟语·补遗》,第205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13] 吕坤:《呻吟语·补遗》,第208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14]《礼记·表记》,第504页,岳麓书社,1989年,长沙。
[15] 王通:《中说·魏相》,见《百子全书》,第一册,第968页,岳麓书社,1993年,长沙。
[16] 朱熹:《朱子语类·卷第二十七·论语·里仁篇下》,第一册,第629页,岳麓书社,1997年,长沙。
[17]《吕氏春秋·离俗览·举难》,第180页,岳麓书社,1988年,长沙。
[18]《王阳明全集·卷十七·南赣乡约》,第6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19] 洪应明:《菜根谭·续编·六八》,见王同策《菜根谭注释》,第158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杭州。
[20] 石成金:《传家宝·卷三三·群珠·四心》,第793页,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
[21]《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教条示龙场诸生·改过》,第97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22]《颜元集·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上·卜言》,第630页,中华书局,1987年,北京。
[23]《朱舜水集·卷十七·杂著·恕》,第499页,中华书局,1981年,北京。
[24] 朱熹:《四书或问·孟子或问·卷十一》,第47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上海。
[25] 朱熹:《朱子语类·卷第七十八·尚书一·大禹谟》,第三册,第1805页,岳麓书社,1997年,长沙。
[26] 洪应明:《菜根谭·续编·一四0》,见王同策《菜根谭注释》,第184、185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杭州。
[27] 洪应明:《菜根谭·应酬·一六》,见王同策《菜根谭注释》,第19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杭州。
[28] 洪应明:《菜根谭·概论·二六八》,见王同策《菜根谭注释》,第90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杭州。
[29]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卷上·理》,第11页,中华书局,1961年,北京。
[30]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卷上·理》,第19页,中华书局,1961年,北京。
[31]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卷上·理》,第11页,中华书局,1961年,北京。
[32] 韩愈:《原毁》,见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第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33] 吕坤:《呻吟语·慎言》,第104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34]《礼记·大学》,第533页,岳麓书社,1989年,长沙。
[35] 吕坤:《呻吟语·修身》,第94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
[36] 为《忍经》所记载的“认猪不争”、“拔藩益地”两则故事很能够说明君子高风亮节的感化力量。“曹节,素仁厚。邻人有失猪者,与节猪相似,诣门认之,节不与争。后所失猪自还,邻人大惭,送所认猪,并谢。节笑而受之。”又,“陈嚣与民纪伯为邻,伯夜窃藩嚣地自益。嚣见之,伺伯去后,密拔其藩一丈,以地益伯。伯觉之,惭惶,自还所侵,又却一丈。太守周府君高嚣德义,刻石旌表其闾,号曰‘义里’。”见吴亮《忍经》,第20、21、41页,远方出版社,2004年,呼和浩特。
[37] 指《尚书·虞书·舜典》所说的:“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而所谓“五教”则指五品之教化,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38] 即《论语·子罕》中,颜渊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39] 吕坤:《呻吟语·教化》,第172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