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 儒家很早就提出了责己的要求。孔子认为,严己宽人,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宽容大度,这样的人才可以远离怨恨!圣贤区别于普通人的重要一点就是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责己的前提是不断反省与自检。看到别人的优点,应该努力学习;看到别人的缺陷,则应该反思:自己身上是否也存在着同样的毛病。君子应该慎重对待别人的过失、隐私和旧恶,不轻易揭别人的伤疤。但儒家又并没有放弃对别人的批评与指责,甚至还认为,只要是出于善良动机的批评与指责都将有利于别人改正自己的错误。对待别人,应该尽量在其所犯的错误中发现优点和长处;而对待自己,则应该努力在取得的成绩中寻找缺点与不足。但君子责人也应该讲究方式方法。为恳求对方改过向善,君子总能够友爱地进行批评与指正。君子责人绝不能走到刻薄而让人伤心、怨恨的地步,而应该首先考虑到别人的承受能力。一旦超出了别人的承受能力,则难以达到劝善的目的,甚至还会适得其反。同样,引导人向善,也应该因材施教,有所针对,而不能要求过高,超出了他的力行范围。儒家还提倡一种不责而责、无言而劝人进善的美德。自己具备了某种品格,却并不因此而苛求于别人;自己身上没有的毛病,也不批评别人身上的毛病,这也是一种不言而善的美德。
[关 键 词] 儒家 责己 责人 道德
儒家的忠恕之道是一种处理如何正确对待自己、要求自己,如何对待别人、宽容别人的伦理哲学。“忠”,作为主体向内的求仁进路,要求人们凡是自己所欲、所立、所达的,都应该努力使别人也能够获得满足。当自己处于先进、优势境遇的时候,我们究竟应该带着什么样的心态去对待别人呢?儒家要求人们,自己好了,也愿意看到别人也好;自己掌握的才能,最好别人也能够掌握,而不是恃才傲物、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人应该以自我的心情为出发点,想别人之所想,急别人之所急,忧别人之所忧,主动而积极地关心别人、爱护别人、帮助别人,而不应该只为自己打算,丝毫不顾及别人的存在。儒家的“恕”,作为主体向外的达仁进路,则要求人们“己不所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卫灵公》)。从为仁过程的行为限制方面看,凡不是自己所欲、所立、所达的,也不应该硬加给别人。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强加于别人,非仁者所为,而无异于将自家的垃圾倒在邻居的家门口。在孔子看来,能够做到“己不所欲、勿施于人”的人,就可以“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了,即带着这样的态度与别人相处,无论在内,还是在外,都不会招致什么怨言和仇恨。所以,按照忠恕之道行事、做人,不仅能够有效约束自我而宽忍他者,而且也能够有效促进人际和谐。而忠恕之道的进一步展开,则必须涉及人为什么要责己、如何责己、何以责人、如何处理好责己与责人之间的关系问题。
一、责己为先
在道德学意义上,儒家强调忠,并不意味着可以放纵自己;强调恕,也并不意味着可以纵容别人。责己与责人是忠恕之道的应有内容。儒家思想史上,很早就提出了责己的要求。《尚书·商书·伊训》中,商汤的辅相伊尹对太甲说:“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邦。”[①]先王成汤与别人交往,从不求全责备,但却能够始终严格约束自己,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做得不好,所以他最终才成为一个拥有天下万方的天子。《论语·卫灵公》中,孔子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严己宽人,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宽容大度,这样的人才可以远离怨恨!尽忠、行恕的对象不能混淆。北宋宰相范纯仁之为人,“性夷易宽简,不以声色加人”,在教育自家子弟时说:“吾平生所学,得之忠、恕二字,一生用不尽。以至立朝事君、接待僚友、亲睦宗族,未尝须臾离此也。”忠恕之道普适人间万事,受用终生。他经常告诫子孙:“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苟能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至圣贤地位也。”[②]善于指责别人而短于批评自己是人的本能特性,儒家的修身理想就是要改造人的这一本能特性,通过教化而确立起不朽的人道尊严,强调圣贤区别于普通人的重要之处就在于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而责己的前提则是不断的反省与自检。《论语·里仁》说:“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看到别人的优点,应该努力学习;看到别人的缺陷,则应该反思一下:自己身上是否也存在着同样的毛病。只有善于自省的人,才能够进行自我批评,然后才有资格批评别人。《孟子·离娄下》说:“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别人对我蛮横无礼,我仍然应该反思自己:他怎么会用这种态度对待我呢?肯定是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自反是修身之本,是求仁进德最重要的方法和路径。
《荀子·劝学》说:“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③]每天都能够多次地反思自己身上的过错与缺点,则思想认识上就很清楚,行为上也没什么过失了。张载在《正蒙·中正》中说:“过虽在人,如在己,不忘自讼。”[④]虽然错在别人,但君子却还应该进行严厉的自省与自责。“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用指责别人的态度对待自己,就能够穷尽仁道了。
吕坤在《呻吟语·省察》中说:“喜来时一点检,怒来时一点检,怠惰时一点检,放肆时一点检。”人一高兴,或者,一愤怒、心志一松懈、行为一放肆,马上就犯错误。每当这一时候如果能够反省一下自己,检讨一下自己,则一定能避免许多过失的发生。“此是省察大条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顾不得,一错了便悔不及。”[⑤]所以人在高兴的时候、愤怒的时候、心志松懈的时候、行为放肆的时候,都应该好好问一问自己:我的言行举止是否已经背离了通常的道德规范?
洪应明的《菜根谭》要求人们做到,“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⑥]对待别人,要念念不忘其恩情,而对待自己则应该时时反省过错。只有这样,人才能够获得进步,德性水平才能够有所提高。“人之过误宜恕,而在己则不可恕;己之困辱当忍,而在人则不可忍。”[⑦]对别人身上的毛病要尽量宽恕,对自己身上的缺点则刻不容缓地予以纠正;自己受到侮辱,似乎还可以忍耐,而当别人陷入穷困的时候,则应该努力帮助解脱。
《呻吟语·反己》说:“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长进;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过多,更有长进。”认识到别人都有可学习的长处,看到自己身上还存在着许多缺点,说明你的修养已达到很高的境界了。“只竟夕点检,今日说得几句话,关系身心;行得几件事,有益世道。自慊、自愧,自恍然独觉矣!”晚上睡觉时,最好能够彻夜反省自己:今天我的哪些言行举止有益于身心健康、世道风气。这样不断反省,就会对自己的过失感到惭愧、后悔,从而能够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而不会走向错误的边缘。“人人自责自尽,不直四海无争,弥宇宙间皆太和之气矣!担当处,都要个自强不息之心;受用处,都要个有余不尽之意。”[⑧]每个人都能够自我督察,反思内省,则天下没有纷争,宇宙则充满和顺气息。对于自己所承担的事情,应该自强不息,努力完成;而对于自己所能够享受的服务,则应该留有余地,适可而止。南宋袁采的《袁氏世范·处己》说:“人之处事,能常悔往事之非,常悔前言之失,常悔往年之未有知识,其贤德之进,所谓长日加益,而人不自知也。”悔恨胜于趾高气扬的得意,悔恨是进步的表现。因为在悔恨中,人们已经认识自己的错误所在了。人的一生中,如果能做到每天都有所后悔,则必然大有长进。而悔恨又落实在自反上。能够自反的人,他的德性也必然在不自不觉中与日俱增。
二、称人之善
在责己与责人之间,儒家内部也有分别,有的人要求只责己而不责人,有的人则强调应该多责己而少责人;有的人主张可以指责别人,有的人则不愿意指责别人。但从总体倾向上看,多数儒家学者都坚持,尽量称赏别人的优点与好处,而不愿意多指责别人的错误和缺点。即便在孔子那里,责人与否也有立场变化。《论语·颜渊》中,孔子说:“攻其恶,无攻人之恶”。君子只善于攻击自己的过失,而不攻击别人的过失。但在《论语·卫灵公》中,孔子又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奉劝人们不要按照自己的能力去要求别人,但孔子并没有说不应该指责别人,只是相对于责己而言,应该尽量少地、温和地批评别人。儒家并没有放弃对别人的批评与指责,甚至还认为,只要是出于善良动机的批评与指责都将有利于别人改正自己的错误。
但《礼记·坊记》似乎就不主张责人,而只强调责己,更愿意把善事、好事让给别人,而把过失、错误留给自己。“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不争。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怨益亡。”又,“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让善。”“善则称君,过则称己,则民作忠。”“善则称亲,过则称己,则民作孝。”[⑨]有好事就归功于别人,有过错就归咎于自己,这样人们就不会争执,怨仇就会日益减少,人们就会对君王怀有忠的态度,对父母亲长也能够尽到孝心。洪应明在《菜根谭》中指出:“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⑩]君子应该慎重对待别人的过失、隐私和旧恶,从不轻易去揭别人的伤疤与痛楚。
吕坤在《呻吟语·补遗》中说:“称人一善,我有一善,又何妒焉?称人一恶,我有一恶,又何毁焉?”[11]称赏别人的优点,于是我也就积了一点美德,所以又何必嫉妒别人的优点呢?!宣传别人的缺点,也就等于增加了自己的一份恶行,所以我又何必诋毁别人的缺点呢?!于是,君子似乎应该尽量称赏别人,学会表扬别人,鼓励别人。同样,贾木斋在《弟子规》中也奉劝人们:“道人善,即是善;人知之,愈思勉。扬人恶,即是恶。疾之甚,祸且作。”君子只道人善,而背后说人坏话、传人之非的人,自己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与人交往,常常会祸从口出,所以说话一定要慎之又慎,少说为佳,完全有必要保持有限度的沉默,免开尊口一定少惹是非。
吕坤说:“平日不遇事时,尽算好人。一遇个小小题目,便考出本态。假遇著难者、大者,知成是什么人?所以,古人不可轻易笑,恐我当此,未便在渠上也。”[12]有的人,平时没有事情的时候,还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但一旦遇到一点点小问题,马上就暴露出道德修养上的缺陷。假如遇到更难、更大的问题,谁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嘴脸呢?!所以,不应该轻易嘲笑前人,如果让你自己处在前人的境遇里,你未必会比他们做得更好。“事不到手,责人尽易。待君到手时,事事努力,不轻放过,便好。只任哓哓责人,他日纵无可叹恨,今日亦浮薄子也。”[13]没有遇到事情的时候,指责别人总是非常容易的。等到事情落在自己头上,如果能够竭尽全力、认真去做也就罢了。但如果只知道喋喋不休地指责别人,即使将来不后悔痛恨,眼下也已经暴露出轻浮、浅薄、尖刻的大毛病了。所以,君子责己,小人责人。君子反思自己,小人则容易怨天尤人,牢骚满腹。实际上,在任何时候,怨恨人不如怨恨自己,求人不如求自己。
自古及今,没有行为上百分之百符合道德的完人、全人,所以就不应该多责备别人。对自己苛刻是应该的,但不能对别人苛刻。《礼记·表记》说:“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14]不能因为自己有某方面的能力与特长就批评别人没有,也不因为别人不如自己就讥笑他们。强人所难,本身就不人道。羞辱别人的能力与欠缺,无异于刁难和挖苦别人。所以,王通《中说·魏相》说:“君子不责人所不及,不强人所不能,不苦人所不好。”[15]君子为人,从不抱怨别人能力的欠缺,更不因此而讥讽、嘲笑别人。
三、如何责己与责人
但问题是,如果仅仅强调责己而不责人,那么,人世间就不会有争议与争论,大家都闷在肚子里,德性真理又将何以产生呢?同时,仅有责己而不责人,别人又怎么知道并改正自己的错误呢?所以,儒家队伍中,责己又责人的主张,也不无道理。指出并批评别人的错误,及时帮助他们改正自己的错误,也属于应当,在可以然的范围之内。朱熹说:“自有《六经》以来,不曾说:不责人是恕。若《中庸》,也只是说‘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而已,何尝说不责人?!不成只取我好,别人不好,更不管他?!”[16]千万不能将恕人之道仅仅理解为不责人的谦谦君子与好好先生。纵容或放任别人犯错误,让其一错再错,越陷越深,这显然已背离了仁道精神,根本不是宽容,也不符合忠恕的原则。
那么,责己、责人分别用什么样的标准呢?《吕氏春秋·离俗览·举难》说:“故君子责人则以仁,自责则以义。责人以仁则易足,易足则得人;自责以义则难为非,难为非则行饰;故任天地而有余。”[17]批评自己应该以义为标准,这样就很难做出不善的事,自己的行为举止就会非常谨饬、慎重;而批评别人则应该以仁为胸怀,这样别人就会很满意,而取得别人的满意也就能赢得人心。但人的毛病往往在于,责备别人的时候,什么道理都知道;而当自我反省、尤其是在实践操作的时候,则什么道理都忘记了。《王阳明全集·卷十七·南赣乡约》说:“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责己则昏。”对别人是一套,对自己则是另外一套。“彼一念而善,即善人矣;毋自恃为良民而不修其身,尔一念而恶,即恶人矣!人之善恶,由于一念之间”[18]。实际上,善恶只在一念虑之间,不把自己的仁心良知修炼好,就开始社会交往,则很容易伤害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