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类知识分子以范蠡、张良等人为代表,他们抱着立身扬名的思想参与政治斗争,功成而身退。范蠡是战国时期的越国重臣,刚愎自用的越王勾践不听范蠡的劝告,以致兵败夫椒,失败了的勾践才听从大臣的忠告,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伐灭了吴国。伐吴战争胜利之后,范蠡在长期与勾践的共事过程中,深深认识到了勾践的本质,所以他毅然决然地“取珠玉,率从属”而隐居于齐国,“自谓鸮夷子皮,耕于海畔,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万。”并同时发信给同朝大臣文种,提醒他“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但文种最终也没有清醒过来,一直对已志得意满的勾践抱着一丝希望,然而等待他的却是赐剑自裁的命运。范蠡在齐国又被聘为相,但对统治者有着深刻认识的范蠡始终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致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就辞掉了相印,散尽余财,隐居于陶,终其天年。在集权政治与个人生命意志张扬之间难以寻觅生存空间,转而跳出政治斗争的漩涡,是范蠡对勾践这个曾共患难的君主有了清醒的认识后的明智选择,毅然放弃了临时的荣华富贵而去追求生命的解放和自由。
汉留侯张良年轻时侠肝义胆,为给韩国报酬,曾与一壮士在博浪沙谋刺秦始皇,以后加入刘邦集团,为刘邦的帝业立下了赫赫功勋,刘邦对张良高度评价并给与了丰厚的赏赐,“运筹帷幄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但深深了解刘邦的张良知道这个无赖皇帝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遂推卸了这份厚赐。几年后,“前年杀韩信,去年醢彭越”的血的现实证明了张良的判断。刘邦死后,吕后称制,张良预感到一场政治风波的到来,也清醒地认识到吕后的残忍本性,因此他自称“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竟然煞有介事地“学辟谷,导引轻身”,向吕后显示自己并无颠覆的野心,没必要对自己下毒手,最终以这种“隐于市朝”的特殊方式躲过了杀身之祸,保全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这是一种以消极方法对抗集权政治迫害的生存方式,司马迁对这种明哲保身的生存方式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表达了一种无奈的认可。后世的知识分子如陶渊明等多有采取这种方法,以求得心灵的解脱和思想的自由。
三
第三类的知识分子如苏秦、张仪、李斯、陈平等人,他们在从事政治活动中,为成名而不择手段,献媚邀宠,深知权变,有时不惜牺牲自己的人格。司马迁对这种人的品行是鄙视的,并以生动形象的描述揭露其心灵的肮脏和丑陋。李斯“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把一个无状文人的丑恶嘴脸刻画得淋漓尽致。李斯一生的愿望就是要做一只“仓中鼠”,这就决定了它日后西说秦王,之后又长期为相,嫉贤妒能陷杀同学韩非,为自己私利,与赵高同谋,杀扶苏,立胡亥,最终被赵高陷害腰斩于市的生命轨迹的必然性。利欲熏心的李斯至死方才醒悟,人之一生,最可宝贵的就是生命,“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司马迁对李斯的一生作了简要的评述,“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嫡立庶。诸侯已叛,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
汉丞相陈平少时游手好闲,为立身扬名于世,“仕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归汉之后任督尉,典护军,又大收贿赂。但陈平自恃才高,又能曲折陈述事上,化解了刘邦对他的疑忌。协助刘邦在历次困境中以无赖的手段化险为夷,世称为“陈平六出奇”。刘邦临死前,命陈平捕杀吕后的妹夫樊哙,后来闻听刘邦死讯,当即释放了樊哙。为了消除吕后的猜疑,他“日饮醇酒,戏妇女”,对于吕后有损于刘氏天下的做法,曲意逢迎。吕后死后,陈平又与周勃以兵诛吕氏集团,被汉文帝封为丞相。陈平以牺牲自己的人格为代价,战战兢兢地哺其糟而啜其醴。司马迁评述说:“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可能陈平的子孙在当时还有位居高官的,司马迁不能像评价李斯那样直抒胸臆,但于褒中见其贬,对陈平的做法提出了疑问,最后得出了陈平只不过是一个智谋之士的结论。
对这些政治不倒翁,司马迁深恶而痛绝之,对他们不坚持自己的道德操守,一味地迎合统治者,在政治斗争中顺流而下,有时甚至为虎作伥的做法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这样的人即便是能得善终,也不过是些权变之人罢了。五代时期的冯道,“临难不赴,遇事依违两可,无所操决,唯以圆滑应付为能事”,历仕五朝九君,自称长乐老人,可谓是深得其中三味。
四
知识分子最悲惨的结局莫过于因“文人相轻”而导致的自相残杀,给黑暗的血淋淋的政治斗争又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李斯为了能够保有相位,不顾同窗情谊,陷害韩非向秦王大进谗言:“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听信了李斯的谗言,把韩非逮捕入狱,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
袁盎与晁错同朝称臣,然由于互相猜疑嫉妒,“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终于发展到了在皇帝面前互相诋毁,彼此都欲置对方于死地。“七王之乱”刚爆发时,晁错进言景帝,袁盎受吴王金钱,说吴王不会造反,请诛袁盎。袁盎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诸侯反叛皆由晁错削藩所致,汉景帝听信了袁盎的话,“使中尉召错, 枱载行东市。错衣朝衣斩东市。”
公孙弘与主父偃也是同朝的臣子,但公孙弘“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隙者,虽佯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胶西”。因为一己的私利,借主父偃的小过错,向汉武帝进言“齐王自杀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主父偃。司马迁从主父偃的遭遇中再次感受到了世态炎凉,“主父偃当道,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同为读书人,有的甚至还是同学,然在名利面前,却互相攻讦,置友谊、亲情于不顾,又令人感到做人的艰辛。
司马迁在写《公孙弘、主父偃列传》的时候,一定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李陵之祸本可以用金钱赎罪,免于腐刑,但“左右亲近莫为一言”,为了完成《史记》的写作,司马迁只好去受刑,忍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令人唏嘘不已。死于知识分子之间的斗争的,寒心于知识分子之间的冷漠的,主父偃、司马迁都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唐代的刘晏死于杨炎的陷害,后来杨炎又死于卢杞的陷害,历史总是有其惊人的相似之处,包括人生。
司马迁在《史记》中,以其如椽巨笔,剖开那一座座千年古坟,把里面的每一个文人都拉出来,曝晒在阳光下,一个个端详,一个个地评说他们的过去,沿着他们生命的轨迹,拷问着他们,也拷问着自己的灵魂:不能与统治者同流合污,你们就不会隐居江湖,以求自保吗?隐于江湖就一定能够使那颗清醒的心宁静下来吗?难道一句“难得糊涂”就能使进取火热的心麻木沉寂下来吗?扭曲、改变自己的性格,见风使舵,又怎能逃得过后人的诘责?牺牲他人,保全自己,用同伴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就能够永远心安理得地安眠于地下吗?
沧海桑田,不变的是对人生终极目标的探索和追求,历史拖着它沉重而又执着的步伐从昨天走到了今天,又必然会从今天走向明天。时间无尽头,探索无止境,可悲的是在探索前辈生命轨迹的同时,我们也正在重复着他们的心路历程,忍受着知识分子特有的煎熬与痛苦。
有的人本来就不清醒,你糊涂什么?有的人已经清醒了,你又糊涂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