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首词的下片一开始并无不同。从“和云流出空山”,到“洗尽花香不了”都是在写“春水”,以及由春水而发的感慨。到“新绿乍生时”“犹忆那回曾到”,则已进入叙事,即诗人对耿耿心头的那件往事的回忆。在这里“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与“伤觞事杳,茂林应是依然好”,粗看意思相同,都是在用王羲之兰亭流觞的典故。但是如果结合“荒桥断浦”、结合诗人经历,以及当时曾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事件细加分析,就不难发现,它实际上是在向人叙述一段悲怆的历史。原来,入元之后,绍兴的宋陵曾被元僧盗发,帝、后的骨殖竟与猪狗的骨头混杂,情况惨不忍睹。有一批遗民,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地进行重新安葬。后来,他们又以结诗社、同题分咏的形式,以咏物为掩护,悲歌哀悼,寄托他们的哀思,并结集编成《乐府补题》。作为南宋名门的后代,张炎也参与了这种题咏,恰恰正是这一活动,才是“觞咏”真正含意所在,明白了这一点,那么“茂陵”的含义也清楚了,它是喻指那批遗民所偷偷建成的“帝陵”。一旦明白了此中的奥妙,那么,“别本”中那段“伤觞事杳,茂林应是依然好”的意思也清楚了,它显然是曲折地表达了诗人对那段刻骨铭心往事的追怀,以及对帝陵的关心和祈祷。作品也因此在“余情渺渺”的追怀之外,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失落与悲痛,它所表现的内涵,也因此要比“别本”更加深沉。
由于所表现的情怀、感慨不尽相同,所以,词的结句也显示出了两者间的差异。“别本”在“试问清流在否”的发问中,更多地是表现了诗人对当年的那批志同道合的关切。“心碎浮萍”更多地抒发了由此而触发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这里还涉及到了另一个典故问题:“刘郎”、“碧桃”,最容易令人联想起的是刘禹锡的诗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6]。而将“春水”词视为是张炎早期作品,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此。其实,这里所谓的那个“归去”的“刘郎”,是喻指业已倾覆了的南宋小朝庭。从历史上看,南北朝时的刘裕曾于江南一隅建立过一个小朝庭,史称刘宋。而从文学修辞中的借代角度看,将刘裕所建立的刘宋王朝称之为“刘郎”,也未尝不可。至于中国历史上的刘宋、赵宋两个王朝,虽然姓氏不同,但国号却相同。舍其不同,取其相同地将“刘郎”比作南宋小王朝,正反映了作为遗民的张炎用心之良苦。值得指出的是,张炎不止一处将亡宋喻作是“玄都”观里的“刘郎”,在另一首《还京乐·送陈行之归吴》曲子中,诗人便以“休忘了玄都前度”,劝人不要忘记前朝。至于“溪上碧桃”,这里显然倒是用了刘禹锡诗意,借以讽刺那些降元的小人(对这种冷嘲热讽,在张炎词中更为常见)。所以,对于“通行本”来说,在“刘郎”“碧桃”的别出心裁的典故运用中,诗人在对先朝的缅怀、对遗民友人的怀念的同时,更流露出对降元小人的不屑与讥刺。这种含意,显然也是“别本”所缺乏的,这样的一种情感,和前面的“翻笑东风”相呼应,无疑使“通行本”无论在作品的结构技巧,还是在主题的提炼上都要高出“别本”一筹。
从“春水”一词两种版本之间艺术表现手法差异的分析,借助对其中典故含义的发掘,我们发现,“通行本”无论是在艺术手法上,还是思想深度上,都有要比“别本”显得更成熟、凝炼。所以,在这两种版本之间,它们的问世先后,与传统说法恰恰相反。正确地说,应当是“别本”写成于前,“通行本”改定于后,而两者又全是作者在入元之后所作。关于这一看法,我们还可以从其它遗民词人的同题作品中找到旁证。比如,王沂孙就也有一首题为《南浦·春水》的词,而这首“故国之思甚深”[7]的曲子词,与张炎的“春水”词,在意境与思想感情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很可能是“同题觞咏”中同时所作。
注释:
[1]杨海明《张炎词研究》,齐鲁书社本,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