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代学者认为,文人与佛教、僧人结缘,其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在政治上失意时 ,事佛信佛,寻求精神寄托。[8]这种精神需求反映在文人们的送僧诗中,便是对追求功利的世俗生活的厌倦、对僧人超迈隐逸而又充满禅趣的生活的向往。史载贾岛连败文场,遁入空门,后经韩愈提携方还俗踏上仕途。(《唐才子传》,同前《贾岛传》。)他曾经为僧,熟悉空门生活,又经历了仕途的坎坷,所以他的送僧诗在表现厌弃名利场上的沉沦、倾轧上,最具有代表性。他认为山僧们居住环境清幽而有诗意:“雁过孤峰晓,猿啼一树霜。身心无别念,馀习在诗章”(《送天台僧》),过着出处优游、清闲自在的日子:“此生披衲过,在世得身闲。日午游都市,天寒往华山”(《送僧》)。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生活,脱离了世俗的羁绊,没有种种世俗礼教、宦海礼数的制约:“涕辞孔颜庙,笑访禅寂室。步随青山影,坐学白塔骨。解听无弄琴,不礼有身佛”(《赠智朗禅师》),参禅悟道,吟诗作赋:“无师禅自解,有格句堪夸”(《送贺兰上人》),真是一种适意而又诗意的安居!
不独贾岛,许多文人都怀有这样的心境并通过他们的送僧诗表现了出来。其中最为明显的,当数晚唐诗人许浑了。他的《早发中岩寺别契直上人》尾联“行役方如此,逢师懒话心”,表达了在长期的功利生活中,其内心极度疲惫、厌倦的状态。在他的另一首送僧诗《送惟素上人归新安》中,诗人以出世、入世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进行比照:“寻云策藤杖,向日倚蒲团。宁忆西游客,劳劳歌路难”,更是传达了对僧侣隐逸生活的向往、对布满了艰难的仕途生活的厌弃:“独恨孤舟去,千滩复万滩。”(《晨别翛然上人》)
此外,李端也是其中显例之一。他“少寻道士居嵩岭,晚事高僧住沃洲”[9],其间又经历了折节苦读以求走向仕途的生活:“弱冠家庐岳,从师岁月深。翻同老夫见,殊寡少年心。”[10]他的经历,正是唐代大多数文人出入儒、道、释三教的写照。在看破道家求仙长生的虚妄、厌倦了儒家入世经营波折坎坷,遍尝人生悲苦后,他选择了自己的精神归宿——禅学,所以“晚事高僧住沃洲”。其《书志赠畅当》诗序云:“余少尚神仙,且未能去,友人畅当以禅门见导,余心知其必是,未得其门。”因为“未得其门”,所以才会像诗中说的那样:“少喜神仙术,未去已蹉跎。壮志一为累,浮生事渐多。”(卷285)可谓是诗人的内心剖白:厌恶浮生,向往禅佛。其 《送皎然上人归山》云:“法主欲归须有说,门人流泪厌浮生。” (卷 286 ) 同许浑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的诗主要通过对现实失意的正面表达来显现其企图通过佛教来排遣苦闷、压抑;更多的诗人则是委婉曲折地表现这种精神需求。如司空曙《送况上人还荆州,因寄卫侍御象》诗,不言世俗生活如何,只是在字里行间中流露出对“对鸥沙草畔,洗足野云间”的无尽向往。在这些文人笔下,僧人们“爱憎应不染,尘俗自依依”(崔峒《送真上人还兰若》),几乎达到了神秘的极乐世界,享受万物的润泽、护佑:“灵境物皆直,万松无一斜。月中见心近,云外将俗赊。山兽护方丈,山猿捧袈裟。”(孟郊《送超上人归天台》)正是这些超凡脱俗,近乎虚妄的想象,吸引着无数的文人向佛教、僧侣靠拢,寻求精神的慰藉,心灵的皈依。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唐代送僧诗的独特之处:从诗艺的角度讲,送僧诗以委婉抒情、含蓄蕴藉的抒情方式,广泛使用 具有佛教意蕴的诗歌语象而较少运用传统离别诗语,委婉、曲折、复杂的时空构成模式,构成了其在艺术上的独特风貌;从文化的角度讲,送僧诗 传反映出唐代 尤其是晚唐文人对追求功利的世俗生活的厌倦、对僧人超迈隐逸而又充满禅趣的生活的向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时代背景下士人的心态和价值取向——从某种意义上讲,送僧诗具有反映文人心路历程的文化意义。因而,唐代送僧诗歌具有其独特的艺术内蕴和文化审美意义。
注释:
[1]《佛祖统记》卷39载: 唐高祖幸国学释奠,“命博士徐旷讲《孝经》,沙门慧乘讲《心经》,道士刘进喜讲《老子》。博士陆德明随方立义,遍析其要。帝说,曰:“三人者诚辩矣,然德明一举则蔽。” 任继愈 先生认为唐高宗对待三教的方式为唐代诸帝普遍接纳。见其《中国佛教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
[2]据笔者统计,《全唐诗》九百卷(《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版)中,送别、留别僧侣的诗歌大致有500首左右。本篇所引唐诗,均自此书,故行文中一般标注卷数。
[3]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21页。
[4]原文为:“支公好鹤,住剡东□岇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陵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5]见《注维摩诘所说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6]见 陈宏《孙悟空别称之宗教性内涵初探》。《南开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4年第2期。
[7]见[日]松浦友久《唐诗语汇意象论》。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66页。陈植锷、王晓平译。
[8]胡遂《佛教与晚唐诗》,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刘宝才《唐代思想家与佛教僧人交往的原因--读刘禹锡送僧诗》,《西安联合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
[9]《戏赠韩判官绅卿》。《全唐诗》卷285 。
[10]《长安书事寄卢纶》。同上,卷2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