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司马迁在《史记》中简述孟子的时代遭遇,最后言其“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所如者不合”,意思是说孟子走到哪里都无法与哪里的统治者合作。确实,若用“义在外”的眼光来看孟子,孟子在当时并不得志。在此背景下,孟子的思想再次蜕化。在“舍我其谁[70]”与“绰绰然有余裕[71]”的进退中,选择了从“王天下”的政治抱负中走向“达天下”的现实教化中。这就是“君子三乐[72]”:
(1)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
这讲的是孝道。孝,指的是事亲与守身[73]。事亲方面,孟子举舜与曾子的例子。曾子不但从物质上关心父亲,而且从内在的恭敬心侍奉父亲,是为“养志”。舜的家庭特别,双亲及弟弟屡屡加害于他,但舜五十而慕父母,爱护弟弟终身不变[74]。两人纯善如此,乃性之所至,可以证明“性善”之说。但“义在外”的现实同时存在着,所以在生命的旅程中,更多的人需要在相信“性善”的同时加以日常生活的培养,这就是“守身”,也可以说是“修身”。修身将使人领悟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心胸坦荡。
(2)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
“身”处在一个现实世界中,但“心”往往是思接千载,同时也对现实世界形成了各自的看法。反过来也可以说,现实世界的种种存在无不是“心”之所变,包括千载之思也在里面。心的作用如此之大,但有没有可能超越身的限制呢?这是面临的一个问题。毕竟,有“心”无“身”不能“思”,“心”的存在如果不通过“身”的生命来运“思”的话我们随时都将远离那颗“心”。而血肉之躯的身如何能超越呢?身的本性确实如同告子所说的“生之谓性”,但孟子所言“心之官则思”的作用恰恰是从这里开始。孟子企图通过“思”来恢复生命深处的良知、良能,使人人具备了一颗善良之心。
生活中有这样的事实,当初生婴儿送给别人来养的时候,婴儿长大之后,他当然会认他的养父养母做爸爸妈妈,而忘了亲生父母。我们关心这个问题,主要是从认知的角度来看。婴儿的认知能力最强,这种认知的能力,我们称它为“能知”。随着婴儿日渐长大,婴儿认识外界的事物也越来越多,我们称它为“所知”。如果这位婴儿日后长成一位上知天文,下明地理,中修人和的人的时候,我们会赞叹他博学。然而,真正博学的人毕竟不多,更多的人则被困在了认知的过程中。同时我们还发现,六岁之前的孩子天真活泼,惹人喜爱,六岁之后的孩子渐趋蛮横,令人头疼。当然,这是一般的说法,可是同样值得我们来关注。这个时候,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原因让更多的人受困于认知中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回到刚才的生活事实中。我想,我们应该先满了一个愿,也就是先解决一下婴儿遇到的困境。圆满的办法是尊重婴儿与养父养母生活在一起,同时提醒他不可忘了自己的生身父母,这会是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现在,我们将这方法同刚才所说的认知联系在一起。我们要说,不要因为“所知”而忘记了“能知”。“能知”的这个东西,孟子称之为“良知”、“良能”。许多现象表明,生活是由许许多多的“所知”构成的,以至于我们看到婴儿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被引向一个“所知”的现实世界,乃至于像我们长大成人以后,也在有意无意中将“所知”误以为“能知”。“所知”没有不好,不好的在于我们远离了“能知”,离得太远的话,严重一点的就是人心变坏了。而事实摆在面前,我们怎么能够在称呼养生父母为爸爸妈妈的时候而不认亲生父母呢?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因为“所知”而丢掉了“能知”。“能”、“所”相互相成,不能隔断;不能隔断,就应该打通;如何打通,要学会思想。于是,在孟子的思想世界中,我们已然触到了善良的人性。
如此,我们的心灵之光将通过我们的身体照见现实世界的形形色色。身体的欲望,社会的黑暗自有其存在的事实,但欲望与黑暗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人人的那颗能知之心。终于,心灵之光通过人的良知、良能来烛照这个身体,来完善这个社会。所以说“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75]。”
(3)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天下英才,何其多也!在我看来,不能以孟子之时的天下为天下。这个天下,已经突破了时空限制,并与孟子所言“尚友古人[76]”之意暗合。因此,天下英才可以说是“性善”的追求者,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
综合来看,孟子所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在实际的功夫上除了从“不忍人之心”的觉醒,再到“人不可以无耻”的耻感以外,还表现在面对时代症候时自觉走向公共空间的生活创造。现实的世界,孟子说要实行王道仁政;身体的局限,孟子说要修身。修身,不是说要远离社会,逃避现实,而是在面对当下的问题时,在事亲的孝道中恢复人性,同时也使诗思的心灵之光与人类的性善之光融为一体。在这里,我们要说“义在外”固然是血肉之躯的局限所在,但他已经在人性之光的世界中感受到生命同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77]。
四、士的精神
在时代对话中,孟子与当时的诸侯及“处士”的辩论使我们感受到了大人的形象与大丈夫的气格。但孟子选择离开齐国,似乎表明了此道行不通。尽管齐王欲留孟子于国中,还要专门建个学宫,给予重金,把老先生的学生们也养起来,同时使齐国的大夫、百姓有个学习仿效之处[78]。此一事件,引起社会人士的关注,同时也不乏质疑的眼光。譬如淳于髡就此质疑孟子当今无贤。最后孟子不得不告诉他“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适也[79]。”因此,我们有必要再考察一下“士”在孟子心目中的地位。
首先要明白的是士的社会地位。起码在周代的时候,士的社会地位就处于社会的边缘,它在君、卿、大夫之后再分为三等,即上士、中士、下士。下士的收入与在公家当差的平民差不多[80]。到了孟子的时代,士已演变为一群无恒产的群体。但在孟子看来,士虽无恒产,却有恒心[81]。士的收入,恰恰是通过社会分工中的劳心来获取。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82]。”这说明士的作用在于国策及具体管理上。换一句说,士是文化的传承者。而士的作用,也就在于如何在文化上继往开来,以开天下之太平。士的作用虽然如此之大,但能够成为一名士并不容易,他起码要经历如下过程:
(1)动心忍性
前面说过,血肉之躯处在现实世界中,身体的局限在不知道运思的情况下,将在缺乏高尚情操的人间生活中走向“食色”深渊。因此,在瞧见生命本真之前的艰苦劳动必不可少。生活艰险使人身体劳苦;处处碰壁使人得知冷暖;社会不公使人明白黑暗;牢狱之灾使人渴望自由;各种灾难使人看到生死。那么,在经历过了一番形神憔悴的磨练之后,我们是在原地踏步呢或者任由心志的沉沦?有的人被困在此,有的人成长在此。被困在此,凡民也;成长在此,豪杰之士也。在我看来,只有经历过一番形践神聚的历炼之后,人的心智也才可能在发现生命同体的时候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进则将个人的生命与天下苍生联系在一起[83]。
(2)反求诸己
许多时候,我们更多的是以个人的立场来看问题,而忽略了周围环境的情况,其中不乏对他人不明事理的要求。孟子以为,纵然遭遇到外界的种种不测,我们的心也仅仅是反躬自问,看看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内在的人性。内在的人性使我们爱惜自己的精力,不愿将心思花在欺负人的人那里。因为敢于不断侮辱他人的人本身与禽兽差不多,对于禽兽没有什么好责备的。相反地,我们的心应安放在仁的起点上,并使自己的行为符合规矩,想想古人的成就,想想自己的现况,怎能不发奋学习呢?所以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84]”。
(3)求其放心
“放心[85]”是指我们的行动随顺了身体的血气与习气,自己做不得主了。求其放心说的是将以上的认识落到实处,做修养的工夫。要言之,主要有两点:
①保养夜气
孟子以牛山之木为例,说“牛山上面曾经林木葱茏,绿意解人,但由于它位处国都之郊,刀斧砍伐它,还可以为美吗?如此之故,虽然牛山上的树木不断有雨露滋润,还在不断生长,但紧接着牛羊来觅食了,终于,牛山成为秃山。人见是座秃山,遂以为山上不曾有过参天大树、栋梁之材,这难道是牛山的本来面目吗?”孟子以山比人,以牛山之木比仁义之心,形象地将仁义之心丢失的原因揭示出来。可见不可一日无“夜气”。“夜气”的涵泳,静俭重要。诸葛亮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淡泊宁静之中,身体得以修养生息,且与平旦之气相呼吸,感受身心舒泰[86]。
②深造自得
保养夜气不可一蹴而就,它需要一个长期涵泳的过程,这就是深造自得。其中,深造自得又与诚心相关,就笔者个人的经验,常思三点:第一、提醒自己生命有限,珍惜美好时光;第二、观看念头起处,是否干净;第三、默想良师益友,赶紧学习。在深度的学习中,逐渐明白发现自己的脾气性格,于是,调和脾气成为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脾气一来,仁义之心早已吓跑,自己倒是沦为脾气的俘虏,如何得定?如何能静?因此,只有在确实的改过迁善,善用其心,我们也才有可能在自得之、居之安、资之深[87]的大定与大静中探得人性的源头活水,才可能证得那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的君子之德。
正由于士有如此这般的持守,所以当士面对现实世界中利益场的角逐时经常被挤向边缘。在古代,如果士在三个月里面没被任用的,将获得他人物资上的接济[88]。就孟子而言,还据实情接受或拒绝了国君的周济。士的持守不等于封闭,士终究是要出来服务社会的。但许多士人在服务社会的过程中,却因政治化与世俗化的双重变奏,逐渐忘记了“仁”这一核心问题,出仕成了朋党之争,成了高官厚禄,成了“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89]”的人性遗失,所以出仕在某种程度上又成了消解士的精神的现实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孟子选择离开齐国,其中的意义值得留意。
那么,士到底呈现出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呢?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90]。”清,干净也;任,担当也;和,宽厚也;时,自如也。干净、担当、宽厚、自如乃士的精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