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吴应箕的文学思想与桐城派文学思想的关系
如果说从吴应箕与桐城诸子的交往来探寻他对桐城派的影响,由于资料的缺乏,还不能让人信服,但是从文学思想的传承中,我们却可以发现他们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反过头来看前面的论述,我们就能较为清晰地看到吴应箕对桐城派的影响。
从学术祈向来看,吴应箕认为为学宜由史入经,考经于史,“廿一史者,六经之梯也,虽未能由源及流,溯流以穷源,此或亦读书之法耳”《楼山堂集》卷十四《复杨维节国博书》),即指明为学之路径。重要的是吴应箕还将史与文联系起来,“世有能治二十一史之人而不能治文乎?有治经史以为文之人而其文一如六朝五代之为韩欧所呕弃者乎?”(《楼山堂遗文》卷一《黄韫生制艺序》),这种实学路径不仅使文章内容充实、观点稳实,而且也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学习者易于上手。方苞的“义法”说从史法而来,虽说其直接受万斯同“事信言文”思想的影响,但万斯同的老师黄宗羲则明显受过吴应箕的影响。吴应箕将史法引入文法无疑启发了后人,方苞在《进四书文选表》中所阐明的为学途径就与此相一致,他的“义法”说可以说是沿着这条为学之路而演绎归纳出来的理论主张。
从对时文与古文的态度来看,戴名世、方苞与吴应箕都时文与古文写作的高手,在对待时文与古文的态度上有不少相同之处。吴应箕说“韩欧所谓时文者,……非若今之制举,义本王者之制,以发明圣人之蕴。娴于制则下者皆可进取,而由以探测经传旨趣,虽终身事之而未能尽也。……向使居今之日,则明道者莫制义若也,敢自鄙弃为不足学哉?”(《楼山堂遗文》卷二《陈百史制义序》)虽然他推崇时文,却能很清楚地看到时文在士子们的眼中是“得之则弃”的仕进工具,投机不仅使士子背心操不然之说,不再从国家功令、圣贤理道上去发明,而且背心竞法之弊日甚,所以他主张以古文来改造时文,提出“上下圣贤以研理,出入古今之文以行法”改革措施。虽然戴名世和方苞都反对时文,却一致主张以古文来改造时文,戴名世说:“其所为时文之法者陋矣,谬悠而不通于理,腐烂而不适于用,……然则何以救之?亦救之以古文之法而已矣。”[6](89)方苞也说:“吾友雨苍善言古文,……一日,以时文数篇诣余,余责以敝精神于蹇浅。”然而看了以后大为惊诧:“噫!孰谓时文而有是乎?即以是为雨苍之古文,可矣。”[7](8)特别是他们都有时文选,为别人的时文作过序。吴应箕作为明末房牍选名家,士子常因其一言而名扬士林,钱澄之、潘江等人自然会受到其影响,戴名世、方苞研究改革时文之弊,不能不研究以前的时文理论,方苞在乾隆元年(1736)还奉命选编有明及清大家四书制义的《钦定四书文》,作为天下举业准的。这本选文的《凡例》中方苞对明代时文的分期问题就吸收了吴应箕“文章之法肇始于洪、永,详于成、弘之间,莫盛于庆、历初年,即莫敝于万历末季。”(《楼山堂集》卷十七《历朝科牍序》)的观点。
从文学理论体系来看,吴应箕提出了“理体”说,以“理”、“体”为基石,以“气”来贯通“理”、“体”,视“清洁”为至境。钱澄之也提出相似的观点:“理也者,气之源也,理明而气足,气足而法生。穷理御气以轨于法,文之澜所由成也。然则所为持者,非有澜以待持,乃持之以为澜也。是宜治其源也:本之六经,以研其精;稽之传注,以晰其微;博之诸史,经广其识;辅之百家,以尽其义。如是,而理得焉,而气至焉,而法备焉。”[2](240)强调了“理”、“气”、“法”三者兼备。在理论上没有突破,没有达到吴应箕的理论水平。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受了吴应箕的影响,但是作为小吴应箕19岁的应试的士子,对选文名家吴应箕文章理论,特别是时文理论是没有道理不熟悉的。戴名世主张道、法、辞三者兼备,追求精、气、神三者浑一,但系统性不足。而方苞提出的“义法”说,有人说它“是对我国古代古文创作经验的全面总结,它跟以前的各种文派的理论主张相比,具有‘兼收众美'的集大成之功。”[8](120)实际上在明末已经展开了对古代古文创作经验的全面总结,吴应箕就是其中非常突出的一位。下面我们从几个方面来论述吴应箕与方苞古文理论的异同,就此分析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吴氏对方氏的影响。
一就其理论基础来说,方苞的理论基础是“义”、“法”,具体来说,就是他所说的:“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4](33)他的“义”即是“本经术而依事物之理”,“法”即是文章的法则、结构。而吴应箕说:“夫予往者之论文也,以理以体。理者为圣贤之论,所从出学术之邪正于此分,性道之离合于此辨也;而体者则谓文有一定之章程不可变,有自然之节叙不得乱也。”(《楼山堂集》卷十七《崇祯丁丑房牍序》)在此“体”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创作原则,一是指表现方法。由此我们清晰地看到他们有着相同的理论基础。虽然在具体论述其理论时,吴氏详于理,而方氏详于法,但是都围绕着本理(或义)言法、因理(或义)立法的原则来展开。
二就其文气论来说,他们都突出了“文气”在创作中的作用,吴氏结合理体以论“气”,方氏结合义法以论“气”。吴应箕说:“夫予往者之论文也,以理以体。……由今思之,是二说者其迹也。执二者之说,以迹合之,犹易也。察之世运之所趋,庶几于其言系之者,其惟气乎。夫昔人之论气也,辨之清浊之间耳,吾谓莫若审之强弱之际。今天下可谓有气哉!囗蹴吾疆矣,寇烬吾原矣,嚣竞长矣,节烈替矣,议任之途相诡,成败之数不胜矣。窃疑三鼓既竭,莫今昔对比为甚,而靡然者则尽于文见之。夫然文之为风声也,又何疑哉?且气不可作而致者也,非不可养而至。腐师俗儒所谓养者发于言则夷易,措之事则和平。试迹其为夷易、为和平者,悦靡靡之可听,冀庸庸之多福耳。呜呼!此不知至刚至大者为何语乎,然则予所谓莫今为甚者皆坐是误也,此属又乌足与语文哉?是故予不能作天下之事功也,名节也,而风之以各见之文;不能尽救天下之文也,察之于至细之气。夫刚气之所发,必不剽也,必不袭也,必不芜而秽,不矜而肆,不恇而寥落也,必当理,必合体也。推之为忠臣,为介士,为强力有为、为震挠不诎者,必是人,必是言也。非是者,其气靡也。气靡者,言离也。剿古人之已说而不情,规先民之成格未能似,犹曰:此体也,此理也。吾谓是大伪不忠,大贪不谨,趋荣势以远节烈,隳军实而长寇雠者,必是言,必是人也。”(《楼山堂集》卷十七《崇祯丁丑房牍序》)主要从风格论、主体论和创作论三个方面来论“气”,不仅较好地处理了“理”、“体”、“气”三者的关系,使文章的内容与形式有机地整合为一个生命的活体,而且他的论气求其强,既吸收韩愈“不平则鸣”理论内核,又对韩愈的“气盛言宜”的进行了新的理论表述,更重要的是吴应箕不仅论及了“气”的强弱变化与创造力的关系,还揭示了“气”的强弱与时间的关系,高扬了“有气敢言”的斗争精神,这是值得称道的。方苞说:“依于理以达乎其词者,则存乎气。气也者,各称其资材,而视所学之深浅以为充歉者也。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材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复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兼是三者,然后能清真古雅,而言皆有物。”[4](232)不管他是不是对钱澄之“理”、“气”、“法”的具体阐发,我认为方苞并没有为我们提供新的理论观点,只不过他提供更为具体的明理养气的操作方法。吴应箕强调至大至刚之气,而方苞则主张清澄无渣之气,这不仅是时代精神的必然反映,也是两人生存方式——由救危救亡之斗士向护道颂世之卫士转变的直接体现。
三就其审美理想来说,吴应箕追求“清洁”,他说:“盖弟尝肆力经史而出入八家矣,又不欲袭取一语,核其体制以归于清洁,庶几自成一家,然实未能也。”(《楼山堂遗文》卷四《与沈眉生论诗文书》)而方苞追求“雅洁”。其实方苞既讲“雅”,也讲“清真”,他在编选四书文时曾说:“凡所录取,皆以发明义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为宗。”[4](232)又说:“古文气体,所贵澄清无滓。澄清之极,自然发其光精。”[4](245)虽然与吴应箕对“清”的理解有所不同,但都有“清”是“理”的存在状态的理念,都有“清正”的内核。至于“洁”,方苞的阐述较为详细,但没有脱离吴应箕的“清洁”论的理论框架来论“洁”。
虽然方苞没有直接讲明其文学思想受吴应箕的影响,但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知道吴应箕与桐城派先辈的交往,以及方苞对明清时文的编辑整理,使这种影响成为可能,而方苞的“义法”说与吴应箕的“理体”说在理论体系上惊人的一致,却以结果的方式确认了这种影响的存在。那么方苞自己却说受归有光的影响又是为何?我认为可能是吴应箕是抗清英雄,其书在禁毁之列,不方便指明,所以他选择了远承归有光,而实际上却是暗承吴应箕。
参考文献:
[1]吴应箕.楼山堂集,楼山堂遗集[M].//《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1388,138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11-661,1-76.(下文所引吴氏之言同此)
[2]钱澄之.田间文集[M].合肥:黄山书社,1998.《文学刘臣向墓表》载:已卯春,刘臣向应试池郡,案发第一,于是臣向名一时大噪,“池郡吴次尾入见学使,语间盛赞臣向,为学使者得士庆,学使者益大喜,遂国士遇焉。”
[3]吴应箕.留都见闻录[M].//南京市秦淮区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秦淮夜谈.1994(9).
[4]方苞.望溪先生全集[M].//四部备要·集部[M].北京:中华书局,1927-1931.
[5]吴孟复.桐城文派述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6]戴名世.戴名世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吴应箕与杜于皇也有交往,吴氏集中有《送杜于皇濬北上》(《楼山堂集》卷二十五)七律一首为证。
[7]方苞.方望溪遗集[M].合肥:黄山书社,1992.
[8]周中明.桐城派研究[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