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说说“绕床”,也要根据前后语境来解释。
“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这里所绕的是什么床呢?原来是安置赌具的“赌床”(我暂时如此命名),呼什么呢?跟现在的人在赌桌上喊“大”喊“小”一样,只不过古人喊的是“卢!卢!”或“枭!枭!”之类,自己想掷出什么,就喊什么。如果对手先掷出了“枭”,你在掷之前肯定会喊“卢”想压住他,而对手呢肯定一个劲地喊“雉、犊”之类,不希望你的牌压住他的牌,这跟现在人玩摇骰子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像“人间万事等樗蒲,敢谓何人不得卢?胜负到头俱偶尔,狂夫安用绕床呼?”“绕床叫一掷,十白九雉卢。”“绕床呼卢恣樗博,张灯达昼相谩欺。”“绕床呼卢醒复醉,瞢腾不觉清商流。”……等等,在这样的诗句中,“床”肯定是指“赌桌”,不可能是其他坐、卧具。李商隐诗:“昨夜双钩败,今朝百草输。关西狂小吏,惟喝绕床卢。”这是一个典型的赌徒。又例如——
《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五:
刘裕于东府聚樗蒲大掷,一判应至数百万,馀人并黑椟,惟裕及刘毅在后。毅次掷得雉,大喜,褰衣绕床,叫谓同座曰:“非不能卢,不事此耳。”裕因挼五木久之,曰:“老兄试为卿答。”即成卢焉。毅意殊不快,然素黑,其面如铁色焉。
“褰衣绕床”,不可能去绕卧床或坐床,只能是绕“赌床”,绕其他的床,怎么掷呢?
而在李白《长干行》中,“绕床弄青梅”说的是“门前”之“剧”,“弄青梅”即摘梅花或梅子玩,且“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两句是一气顺承,不可能中间有如转场的“电影镜头”那样忽然绕到室内卧床或坐床。“绕床弄青梅”是绕过“井床”走向梅树“弄梅”,这是由前后语境决定的,跟“床”字的本义实无关系,“床”的“底座”或“安坐”义一直存在。
以下诗句有“弄青梅”的情节: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纵题红叶随流水,谁弄青梅出短墙?
“弄青梅”在古典诗词中有特殊含义,对于青年男女,是正经的恋爱行为,对于“两小无猜”者,也是模仿青少年的行为(现在人叫“过家家”),须知《长干行》是一首爱情诗。“弄”(摘、挼等)这一特殊动作的对象是梅树(梅花或梅子)。后来好多诗人也写了绕“卧床”等坐具而“弄青梅”的诗句,那是因误解而致,属于“美丽的错误”。所以,我一直坚持:“绕床弄青梅”之“床”乃指“井床”。
最后,再举例说说“床”字在古典诗文中的运用很灵活——
金·元好问《元好问集》卷三十四:
一大桐树,下有井,井有银床。树下落叶四五。一内人,冠髻,着淡黄半臂,金红衣,青花绫裙,坐方床。床加褥而无裙。一捣练杵倚床下。一女使植杵立床前,二女使对立捣练。练有花,今之文绫也。《画谱》谓萱取“金井梧桐秋叶黄”之句为图,名《长门怨》者,殆谓此耶?芭蕉叶微变,不为无意。树下一内人,花锦冠,绿背搭,红绣为裙,坐方床。缯平锦满箱,一女使展红缬托量之。此下秋芙蓉满丛,湖石旁一女童持扇炽炭,备熨帛之用。二内人坐大方床:一戴花冠,正面九分,红绣窄衣,蓝半臂,桃花裙,双红带下垂,尤显然;一膝跋床角,以就缝衣之便。一桃花锦窄衣,绿绣襜,裁绣段。二女使挣素绮,女使及一内人平熨之。一女童白锦衣,低首熨帛之下以为戏。中二人,双绶带,胸腹间系之,亦有不与裙齐者。此上为一幅。
以上又是“井床”、又是“方床”,“床”出现多次,但确实与“寝床”无关,因为语境不同,语义就不同。就跟“台”字一样,意思就是台子,是泛指;灯台、井台、琴台、妆台等,是特指。
清·朱彝尊、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卷三十二:
正中为大明殿……中设山字玲珑金红屏台,台上置金龙床,两旁有二毛皮伏虎,机动如生。……龙床品列为三,亦颇浑朴。殿前宫东西仍相向为寝宫,中仍设金红小屏,床上仰皆实如方隅,缀以彩云金龙凤。……至寝处床座,每用茵褥,必重数叠,然后上盖纳奇锡,再加金花贴薰异香,始邀临幸。……而每院间必建三楹,东西向为床,壁间亦用绢素冒之,画以丹青。庑后横亘长道,中为延春宫,丹墀皆植青松,即万年枝也。门庑殿制,大略如前。甃地皆用濬州花板石甃之,磨以核桃,光彩若镜。中置玉台,床前设金酒海,四列金红小连床。其上为延春阁……殿楹栱皆贴白玉龙云花片,中设白玉金花山字屏台,上置玉床。……殿有间玉金花玲珑屏台床四,列金红连椅,前置螺甸酒桌,高架金酒海。……又少东有流杯亭,中有白石床如玉,临流小座,散列数多。……而玉床宝座,时时如浥流香……。
以上各“床”字,皆因地制宜,随语境而立意,岂能通以“寝床”解之?
明·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第十二回:包龙图下令捉妖僧,李二哥首妖遭跌死:
那和尚引着一行人,出了相国寺,径奔出大街来,经纪人都做不碍买卖,推翻了架子,撞倒了台床,看的人越多了。
“架子”、“台床”互文对举,“床”字用法跟“子”字一样,非常灵活。
《聊斋志异》卷六《马介甫》:
榻上共卧之人,挞去方知为舅;床前久系之客,牵来已化为羊。
榻、床对举,不是一物,且“床”指坐床,非寝床,“榻”指寝床。
中国语言非常灵活,有些人称为“桌”的,有些人称“案”,有些人称“几”的,有些人称“桌”,虽不一致,但他们都有共性,那就是有“安坐”、“安置”或“底座”的功能。再比如,有些人说“床足”,有些人说“床腿”,大概意思差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腿”和“足”的本义被混淆了。
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三十五·蚕桑广类:
孟祺《农桑辑要》曰:栽木棉法:……用梨木板,长三尺,阔五寸,厚二寸,做成床子。逐旋取绵子,置於板上;用铁杖回旋,赶出子粒,即为净绵。撚织毛丝,或绵装衣服,特为轻暖。
这个“床子”应该叫什么呢?我想应该叫“绵床”。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四十·神宗元丰六年:
辛卯,工部郎中范子奇言:“昨判军器监创造床子大弓二张,强於神臂弓、独辕弩,较之九牛弩尤为轻便,用人至少,射远而深,可以御敌。”诏工部、军器监、管军官同比试以闻。
这个“床子大弓”完全可以称作“床弓”或“床弩”,此弓的底座就叫“弓床”。明·唐顺之《武编》:“周围铺板或列茅竹御锐,上设木女墙及炮床。”《明史》中常有“安炮座,设弩床”的描述,也可写成“安炮床,设弩座”,毫不影响文意。充分证明“床”字作为基本词素,非常灵活,可以随物赋名,随境立意,而“床”之“底座”义永远不变。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枪栓”、“门栓”、“窗栓”、“手栓”、“肛栓”等,虽各不相同,但“栓”之义则一矣。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山歌就是山歌,是个泛指的概念,其本身并不意味着是什么地域的山歌。“床”字或其他好多词语就如同山歌,山不同,则歌的风格和内涵也自然不同。同理,语境不同,则词语的意义也不同。中国语言的魅力正在于此,而其晦涩朦胧或宽泛灵活以致难以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