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看过《三国演义》,熟悉东汉末年的那段历史,想来对董卓迁都长安,火焚洛阳时的场景记忆犹新:
儒曰:“温侯新败,兵无战心。不若引兵回洛阳,迁帝于长安,以应童谣。近日街市童谣曰:西头一个汉,东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无斯难。臣思此言‘西头一个汉’,乃应高祖旺于西都长安,传一十二帝;‘东头一个汉’,乃应光武旺于东都洛阳,今亦传一十二帝。天运合回。丞相迁回长安,方可无虞。”卓大喜曰:“非汝言,吾实不悟。”遂引吕布星夜回洛阳,商议迁都。(《三国演义·第六回·焚金阙董卓行凶 匿玉玺孙坚背约》)
洛阳城被一把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而董卓也没有李儒说的那样“无虞”。在公元196年,汉王朝的都城再次东迁许昌(今河南省许昌市),而此时绵延几百年的汉室也快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在公元220年的许昌,一场“禅让”闹剧再次上演,此时汉王朝已经是彻底的回天乏术了。
从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220年这一千多年,可以视为是中国都城的“东迁时代”,一方面是因为此时的边患主要来自西部,主要是陕西以西的猃狁、犬戎;一方面也是因为随着东方淮夷的征服,肥沃而平坦的平原地带聚集了更多的人口,使得国家的经济重心逐渐东移,政治中心随之也有东移的趋向。
(三) 南迁时代(三国到明末):向南!向南!
在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中原大乱的时候,中原的大量平民为生存所迫,不得已而背井离乡,摆在他们面前的有几条路:北上,西去,分别有东胡、鲜卑、匈奴和羌族的威胁;东去,渡海去辽东或许是一个挑战与机遇并存的选择;南下,虽然有越族、苗蛮,那里温湿的气候、丰饶的土地也很吸引人。很多人在权衡之后,毅然选择了南下。于是,南方的大开发开始。
公元220年,孙权都武昌;公元229年,也就是吴黄龙元年,孙权即皇帝位,国号吴,定都建邺(今江苏省南京市)。这表明,以前大家认为的“遍地瘴疠、满眼蛮夷”的南方,同样也可以建立国家、设立都城,而不是像想象中的那么荒凉。
吴国是三国中国祚最长的国家,然而终于在公元280年“一片降幡出石头”(刘禹锡《金陵怀古》)。但中原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潘多拉魔盒已经开启:先是八王混战,然后是旷日持久的“五胡乱华”,中原成为异民族的乐园,黄河流域陷入了空前大混乱。而此时的长江流域,依然安静得一如江南的细雨柔风。在屠刀的威胁下,中原一部分士族和民众开始渡江来避乱。长江以南成为安居的乐土,躲避杀戮的室外桃源。
其间,最有代表性的应该算是永嘉大乱后晋室南迁而长期退守江南:公元316年晋愍帝被俘,西晋灭亡,明年,司马睿在建业被推戴为晋皇帝(先称晋王,318年称帝),建立起东晋朝。自此,至陈亡近三百年间(317~589),南方的经济迅速上升,文化更是远远超过北方。这是“南迁”在历史上所起的积极作用。
公元589年,隋朝贺若弼、韩擒虎率兵渡江,分南北两路进攻陈都城建康,陈兵溃败,陈后主投降,将近三百年的南方政权便被轻轻的“雨打风吹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南方留给人们的,不再是六朝繁华、金陵脂粉,除了是烟花满地的苏杭扬益,就是谪贬的蛮荒之地。很少再有人把金陵作为“龙蟠虎踞帝王州”(《永王东巡歌》其四)而提起。似乎,南方与政治绝缘。
然而,一个变数出现了!
那是在公元756年(唐肃宗至德元年),安史之乱起,并攻陷二京,唐玄宗、唐肃宗狼狈逃窜,这个时候就有人建议南迁。同时永王李璘也乘机占有积在江陵的江淮财赋,招募数万兵士,乘舟顺流东下,企图占领金陵,割据东南。其间,大诗人李白被李璘拉上了贼船。
其实李白同志并不是“情非得已”,他被拉下水的原因,除了是李璘的“热情邀请”,还有就是他对唐朝廷的恢复事业不是很乐观。他甚至主张放弃黄河流域,朝廷南迁江东,划江而守。在《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中,他说:
今自河以北,为胡所凌;自河之南,孤城四垒。大盗蚕食,割为洪沟;宇宙峣杌,昭然可覩。臣伏见金陵旧都,地称天险,龙盘虎踞,开扄自然。六代皇居,五福斯在。雄图霸迹,隐轸由存,咽喉控带,萦错如绣。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臣又闻汤及盘庚,五迁其邑,典谟训诰,不以为非。卫文徙居楚丘,风人流咏。伏惟陛下因万人之荡析,乗六合之诪张。去扶风万有一危之近邦,就金陵太山必安之成策。茍利于物,断在宸衷。况齿革羽毛之所生,楩柟豫章之所出。元龟大贝,充牣其中;银坑铁冶,连绵相属。刬铜陵为金穴,煮海水为盐山。以征则兵强,以守则国富。横制八极,克复两京,俗畜来苏之欢,人多徯后之望。……(唐李白《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
由此可见他对渡江南下、割据江东是早有预谋。现在李璘邀他上船,对于一心想做“东山谢安石”的李白就好比瞌睡人遇上绣花枕,于是他就表现出了一种“欲拒还迎”的姿态来。别看他得罪下狱时表现得跟窦娥一样,其实一点儿也不冤。从他所作《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就可以看出他之前的“野心”来: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唐李白《永王东巡歌》其二)
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鳷鹊楼。(唐李白《永王东巡歌》其四)
李白以谢安自命,本想依附李璘大有所为,结果落得个锒铛入狱、流放夜郎。“请都金陵”也成为往事。然而唐玄宗避难西蜀,单纯从纬度上看,又何尝不是一种南迁呢?
唐朝经过安史之乱,已经是日过正中、月过十五了,接下来是漫长的下坡路。下坡路走多了,走烦了,就有人想换个花样。在唐末昭宗时,国子博士朱朴上书言事,再次提出南迁的建议。他说:
古王者不常厥居,皆观天地兴衰,随时制事。关中,隋家所都,我实因之,凡三百岁,文物资货,奢侈僭伪皆极焉;广明巨盗陷覆宫阙,局署帑藏,里闬井肆,所存十二,比幸石门、华阴,十二之中又亡八九,高祖、太宗之制荡然矣。夫襄、邓之西,夷漫数百里,其东,汉舆、凤林为之关,南,菊潭环屈而流属于汉,西有上洛重山之险,北有白崖联络,乃形胜之地,沃衍之墟。若广浚漕渠,运天下之财,可使大集。自古中兴之君,去已衰之势,就未王而王。今南阳,汉光武虽起而未王也。臣视山河壮丽处多,故都已盛而衰,难以兴已;江南土薄水浅,人心嚣浮轻巧,不可以都;河北土厚水深,人心强愎狠戾,不可以都。惟襄、邓实惟中原,人心质良,去秦咫尺,而有上洛为之限,永远夷狄侵轶之虞,此建都之极选也。(《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三·列传第一百八·毕崔刘陆郑朱韩》)
迁都的目标是“襄、邓”,即是现在的湖北襄阳一带,在长安的南方,以前从没有朝代在此建都。朱朴的建议没有被唐昭宗采纳,只是个纸上的构思。因为这时的唐皇朝已经病得一丝两气、岌岌可危,再也经不起迁都的折腾。安静的等死,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唐亡之后,是纷纷攘攘的五代十国时期,南方也闹得乐此不疲,好在终不及北方,依然是很多人憧憬的乐土。等天下人对战争都腻烦的时候,大宋在一场自编自导的“黄袍加身”剧中横空出世,并逐渐占有中原及南方土地。
关于“南迁”的事情,宋朝之后的大家就知道很多。先是“靖康之耻”,北宋徽宗、钦宗被虏获;难逃的宋高宗赵构在“泥马渡康王”的神话里,于临安建立了南宋,在长江以南与北面中原的女真政权隔淮对峙。关于高宗赵构“南迁”的奇闻轶事很多,除了上面说的,经常提起的还有“钱王现梦”:
宋高宗,徽宗第九子也。母韦后在娠时,徽宗夜梦吴越王钱俶来谒,觉而异之,时大观二年也。……又奉元佑皇后手诏迎康王,其略曰:“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乃天意,夫岂人谋!”康王拜受,遂卽位于南京。(元·无名氏《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前集卷一·人伦门·君后》“钱王现梦”条)
这些有意无意捏造的异闻,不外乎是想证明康王的天命所归、南宋政权的顺天应命。
即便是有天命,偏安临安的南宋终难免覆巢之祸,皇帝的“行在”也一路南迁,最终在崖山,为三百余年的大宋画上一个句号。
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性,在宋朝灭亡的四百年(1279~1644)后,又上演了类似的一幕,可惜与东晋、南宋相比,这次却没有同样的后果:膝盖已经变软的中原人在满清的屠刀下迅速臣服;而南迁后的南明,既不能安内,更不能攘外,在一年之后便“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避地南陲的桂王、唐王、鲁王全都在劫难逃。这一次皇帝的“行在”已经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连蛮荒之地的缅甸也都去了,似乎不走到中华大地的最南端不罢休。这次创造最南记录的南迁,为一千四百多年(公元220~1654年)的“南迁时代”结了尾。
总结历次南迁,都是北方少数民族入侵,皇帝蒙难,于是藩王乘机割据江南,之后便不思进取,最终为北方势力所消灭。为什么向南迁呢?一方面是强敌来自北方;另一方面就是南方经济发达,可以封疆建国;还有一方面就是可以凭借长江、淮河之险,抵御北方来侵。
(四) 西迁时代(清代以后):有风来自海上
自明清以后,世界航海业大发展,而中却国采取“禁海”等措施,闭关锁国,渐致航海业落后于时代,海防也日渐松弛。在西方列强通过海洋发现中国这块满是膏腴的肥肉之后,中国遭受的主要威胁便来自海上:无论是明代的倭寇,还是清代的西方列强历次入侵,以及晚近的日寇侵华。
诸列强利用海运、及船坚炮利的优势,频频由海疆入侵华夏。由于那是中国总体军队素质和装备情况落后,对列强入侵反应滞后,不能在战争开始时迅速击败敌人,御敌于国门之外,不得已采用“以空间换时间”的做法来应敌。外国侵略者有技术、装备上的优势,而国人则有人口、地形上的优势。拖延时间是有利于国人的。他们为了迅速击败中国,获得所需的利益,通常采取袭击重要城市的做法,其中又以夺取首都为最有效最常用的手段。因而向西迁都成为了爆发战争后的经常行为。从此,迁都进入“西迁时代”。
在从清代到建国前,比较有影响的“西迁”大约四次:
第一次西迁:清咸丰十年(1860),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帝不得不遁避热河。
第二次西迁: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义和团暴乱,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及光绪帝逃奔西安,以为行在。
第三次西迁:1931~1932年,淞沪会战,日军进攻上海,首都南京危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洛阳,后因为和议成功而迁都未果。
第四次西迁: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国民政府移都重庆。
目前,中国的海军及海防的发展虽然有所突破,但在全球范围内仍处于一定的劣势,相信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国家的主要威胁还是来自海上,同时国都北京靠近海洋,所以目前仍是处于“西迁时代”。
(本文主要参考了沙学浚先生《南迁时代与西迁时代》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