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为中国“现代”历史的起点的五四运动,被称为“新文化运动”,这是意味深长的:从根本上来看,这是一场“文化”运动。这个“文化运动”的出现,被认为是中国人关于中西对比认识的一种历史性的“深化”:从器物层面到制度层面,再到文化层面。这就是陈独秀之所谓“吾人最后之觉悟”。谁都知道,新文化运动最突出的内容就是人们所说的“东西文化论战”;我想说的是,“东西文化比较”其实也是贯穿于近代、现代、当代的一个思想主题。至于哲学,我们不应忘记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中国现代“哲学”的三大派别,即自由主义哲学、现代新儒家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正是在中西文化优劣之争的语境中兴起的。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说:直到目前为止,中国整个现代的思想文化、包括我们的“哲学”,都不过是新文化运动的内涵的相继释放。那么,这场运动跟哲学是什么关系?陈独秀曾专门写过一篇《新文化运动是什么》(1920),认为:“新文化运动,是觉得旧的文化还有不足的地方,更加上新的科学、宗教、道德、文学、美术、音乐等运动。”这里唯独没有提到“哲学”。
这并不是说新文化运动丝毫没有哲学意味。其实,被学者确定为“近代以来第一次以纯哲学的形式展开的论战”、“中国现代哲学的真正逻辑起点”的“科玄之争”,正是新文化运动的结果,“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是始于1915年的新文化运动的继续和终结。” 但是我们同时必须指出,科玄论战的实质仍然是中西文化优劣之争;至少,这场论战的“哲学”维度仍然跟中西“文化”之争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
新文化运动所注定的思想走势,造就了现代中国知识界的“文化情结”。知识界有一种相当普遍的看法,其表现是这样一种逻辑:中西国势强弱的不同,是其文化的不同;而文化的不同,根本上是其哲学的不同。这种思维逻辑在严复那里已初露端倪。冯友兰也说过:“东西文化不同,因为其根本思想不同。它们的根本思想,就是它们的‘哲学’”;并谈到梁漱溟:“他作了一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讲演,在当时引起了广泛的兴趣,因为,无论他的结论是否正确,他所讲的问题,是当时一部分人的心中的问题,也可以说是当时一般人心中的问题。” 其实这远不止是“当时”的问题,而是从近代到当今中国知识界的普遍的“文化情结”,唯其如此,中西文化比较以及一般文化问题一再成为学术热点。八十年代兴起的“文化热”至今不衰,在很大程度上只是重复了当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话题。李泽厚曾指出:五四运动“这次论战涉及问题颇多,……其中好些还正是今天‘文化热’讨论中经常涌现的问题和论点;这次论战提出问题的敏锐度和讨论问题的深度,在某些地方也并不比六十年后的今天逊色,其争论焦点便是至今并未解决的问题。”诚哉斯言!我们记得,伴随八十年代“文化热”的,还有一股“哲学热”,当时的青年无不侈谈萨特、弗洛伊德、海德格尔等等。可是,我们仍然未能产生自己的纯粹的“哲学”。
总之,这是一个迫切需要被明确意识到的问题:现代中国哲学受到的或隐或显的文化纠缠,一直严重地困扰着、限制着我们的真正的哲学思考;新世纪中国哲学能否健康生长,取决于我们能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摆脱这种文化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