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许多动物的许多本能足以使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人类的基于理性的智慧,却决非任何动物的任何本能所得比拟。
智慧是人的一种能力,但不是天生的本能。它是人的一种见识,但不是简简单单的意见或知识。智慧是在意见和知识基础上升华出来的对於事事物物的本真的洞见。中国古代一位大哲学家庄子,曾将人们认知外物的活动分为“以俗观之”、“以物观之”和“以道观之”这样三种立场或角度(见《庄子·秋水》),所谓以俗观之是指从常人的主观角度去认知,其结果只能形成常识性的意见;以物观之是指从事物的客观角度去认知,结果能以形成系统性的知识;以道观之则是从宇宙本原的高度来透视,从事物的内在本质来剖析,其能力是为智慧力,其结果便谓之智慧。因之这位大哲学家奉劝众人:“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因为“耳止於听,心止於符”,就是说,感官只能形成感性认识,心官只能形成理性认识,“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只有用聚集了道的气,也就是智慧去认识世界,方能得到最高的悟性认识(见《庄子·人间世》)。西方哲学家如康德、黑格尔,都曾将认识分为诸如此类的三等;佛家谈知识和智慧关系的转识成智说,天台宗说空、假、中三谛圆融,也有类似的观点,我们就不细说了。
智慧可以积累和传递,首先是在民族内部积累和传递;所以各个民族都有各自传承各自风格的智慧。当我们说“中国人的智慧”时,指的是,千万年来生息在这片中华大地上的人群所养成的智慧,特别是指具有它自己特色的那样一些智慧。这些智慧,如果细数起来,可以胪列若干条目;但是概括起来,或者说捉住根本,剥取核心,也可一言以蔽。当然,像许多文化现象一样,这些被称为是中国人的智慧,并不意味着它乃中国人所专有、非其他民族可得染指的什么秘宝;而只是因为,由於种种条件的凑合,这样的智慧,在中华文化体系之中无处不在,并且得到了最完满的表现,以致成了解读中华文化的密码,成了中华文化的标志。
这个智慧,名曰三极。
第一章
在进行学究式的探讨以前,我想先介绍一种儿童游戏,让我们回到孩提时代,从人生开始处开始,开始我们的愉快的智慧之旅。
有一种儿童猜拳游戏,好像尚无正式名字,姑且叫做“石头-剪刀-布”吧。游戏者任意出拳作石头(握拳)、剪刀(伸展食指中指)、布(张掌)状,石头胜剪刀,剪刀胜布,布胜石头;三者循环追逐,轮流制胜,没有绝对霸主,也没有绝对弱民,大家都有同等机会得胜,也都有同等不幸丧生,以此形成一个和谐协调平衡安定的局面。世界上好多民族都有这种游戏。在日本,叫做石拳;在美国,在西欧一些国家,也有流传。与之类似的,还有以拇指、食指、小指互相争胜者。中国一些农村的玩法是,以拇指代表土地爷,食指代表拐杖,小指代表毛虫;土地爷胜拐杖,拐杖胜毛虫,毛虫胜土地爷。日本人则称之为蛇拳(じゃん けん),谓拇指代表青蛙,食指代表蛇,小指代表蜒蚰(Limax);青蛙胜蜒蚰,蜒蚰胜蛇,蛇胜青蛙(参见永田久:《历と占いの科学》第九章,日本新潮社,1982)。
这种游戏,究竟是由某一地区发明出来然後传播开去的,还是许多民族各自独立发明的?那是民俗学和比较文化学的专门课题,这里可以暂置勿论。我们现在比较感兴趣的是,这种游戏,是对客观事实的真实摹写呢,还是主观观念的图解说明?或者说,它是自然系统的艺术再现呢,还是哲学智慧的普及传布?我不知道是否已经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甚或已经有人解决了这个问题。我现在能够有把握说的是,这种游戏的最早文字表现形式,也许是全人类中最早的文字表现形式,见於中国的一部古老图书中。让我们先来看看那段文字记录是怎么说的,也许有助于对游戏性质的理解和认识。
这部古书的名字叫《关尹子》,全书共有九章,分别名为《一宇》、《二柱》、《三极》、《四符》、《五鉴》、《六匕》、《七釜》、《八筹》、《九药》。像许多中国古书一样,这也是一部难以精确判定年代和作者的书籍。从名义上说,它的作者叫关尹,年代在春秋末,看来不甚可靠;可以确信的是,至少在西汉时期,它便已经存在了。书的第三章《三极》中,有一段话这样说:
蝍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
故事的主人公是三种小动物,蝍蛆通称蜈蚣。蛇食青蛙、青蛙食蜈蚣的事,人所常见。至于蝍蛆食蛇,似乎难以想象;可是在《庄子·齐物论》和《淮南子·说林训》中,竟都有所记载。《庄子》中说:“蝍且甘带”,“ 蝍且”就是蝍蛆,“甘”读如啖,“带”就是蛇。《淮南子》中说:“腾蛇游雾而殆於蝍蛆”,谓巨蛇虽能腾云驾雾,却栽在小小的蝍蛆手里。此外在《本草》这部医药书“蜈蚣”条的注释中,则有更为详细的说法云:“(蜈蚣)一名蝍蛆,其性能制蛇,见大蛇便缘而啖其脑。”这些说法有无事实根据,很难轻易可否;但生物界有所谓生态平衡的现象,谓一定的生物群落和生态系统中的各种对立因素,能够通过相互制约、相互转化和补偿交换等作用,来营造和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平衡状态,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其中各种天敌相互克制的趣闻,也常为人们所乐道。由此推想,蝍蛆和蛇和蛙的循环圈,纵然不像书本上说的那样简单明了,不像游戏中玩的那样简洁明快,但如果说它是对生态平衡现象的一种艺术概括和科学普及,还是不致大错的。
现在我们要问的是:人们何以要概括出这麽一套玩艺来,难道仅仅是一种劳作之馀的游戏?人们之能以概括出这麽一套玩艺来,有无什么哲学思辨方面的助力?而这麽一套玩艺终以游戏形式普及于世,是否又大大启发了人们的智慧?中国文化在这些方面,有无什么特殊的机制或贡献?这些,都是我们很感兴趣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