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逻辑上说,毛泽东既然已经退居二线,并且已经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那么流俗理论以权力论衡的眼光来分析“文革”,忽视了其中所蕴含的对“革命”的理解所产生的巨大分歧,以及由此产生的意识形态上的对抗,毛泽东自己写的大字报名为“炮打司令部”就是明证。因此“文革”的起因是一线领导的富国政策会产生新的贫富分化,而这是以(军事)共产主义的平均主义为奋斗理想的毛泽东革命初衷不合,所以才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至于后来发生的全面的“夺权”,已经离“文革”的真正目的非常的遥远,与毛泽东的最初设计也大为不同(虽然毛泽东自己没有意识到,甚至从根本上他对自己的设计也是不太清楚的),“文革”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势并越来越偏离主流而越滑越远,也非他所能预料。“文革”就算表面与权力有关,但更多的是理想冲突。简单地说,“文革”就是在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把中国的命运交付给想当然的浪漫感怀的一种历史性误会。
“文革”的目的无疑是为中国寻找一条既不同于中国过去、也不同于苏联模式、更与美帝国主义丝毫不同的现代化诉求。
文化大革命的首要目标和采取的相应的方式就是群众运动,唤醒群众、教育群众,这是毛泽东在军事革命历程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他对人民(当然主要是他情有独钟的农民)有深厚的朴素的感情,他之所以走上革命的道路除了实现个人的理想以外,就是要拯救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这些父老乡亲们。文化大革命延续了他终身为之奋斗的目标,用哲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主体自我意识的觉醒”。李泽厚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和眼光总结了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原因,他说:“就这场‘革命’的发动者、领导者毛泽东来说,情况也极为复杂。既有追求新人新世界的理想主义的一面,又有重新分配权力的政治斗争的一面;既有憎恶和粉碎官僚机器……的一面,又有怀疑‘大权旁落’有人‘篡权’的一面;既有追求永葆革命热情、奋斗精神(即所谓‘反修防修’)的一面,又有渴望做‘君师合一’的世界革命的导师和领袖的一面。既有‘天理’又有‘人欲’;二者是混在一起的。”[11]在李泽厚面面俱到的分析中,关于“新人理想”的认识是最耐人寻味的。毛泽东的“文革”目标,最先就是要全面地改造人民的精神面貌,造就一代新人。在现代性的基本理念中,对“新”的追求总是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
毛泽东在那份后来成为“文革”奠基性文件的《五七指示》中想把全国变成一个大学校,而学校的目的当然是要教育人——“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而且是所有人(即工农兵学商)都参加的学校,因此“文革”的“新人”理想是“主题先行”的。后来在“文革”全面发动标志的《五·一六通知》中,毛泽东在主要强调反对资产阶级和官僚制度以外,也注重上层建筑中尤其是文化领域的专政,他在《通知》中亲笔写下了这样的话:“高举无产阶级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那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12]一般认为,文化上的革命是为了政治上的需要,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政治上的清洗也是为了思想意识方面的纯洁,也是为了文化上的需要。“文革”的这种树立新人的理想在1966年8月1日《人民日报》经毛泽东审定过的社论《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中得到了详尽的阐释,它说:“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亦工亦农,亦文亦武的革命化大学校的思想,就是我们的纲领。按照毛泽东同志所说的去做,就可以大大提高我国人民的无产阶级意识,促进人们的思想革命化,……按照毛泽东同志所说的去做,就可以促进逐步缩小工农差别、城乡差别、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差别,……按照毛泽东同志所的去做,就可以实现全民皆兵,……按照毛泽东同志说的去做,我国7亿人民就都会成为旧世界的批判者,新世界的建设者和保卫者。……这样,全国就都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都是共产主义的大学校。”文化大革命的出发点是缩小三大差别、纯化革命队伍、教育人民群众,只不过“当时设想的文化大革命,与后来实际进行的‘文化大革命’有很大的不同”(王年一语),而在“文革”中铺天盖地的 “学校”一词虽然其隐喻性质大于实际内涵,但开启民智的初衷却依然是显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