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和思考,生发出一条改变中国现状的实践的路径,同时,它还生发出对某些重大的形而上的命题进行不懈追问的推动力。比较起来,这后一条路径,走起来会更加艰难,更加需要坚韧的毅力和强大的内心,甚至需要更多的人生经历和思想的空间。这是因为,新时期的历史变革,其最直接的根源,可能就是在于当年的“造神运动”破产之后,在于人们摆脱了对思想权威的依赖和膜拜之后,开始各自的独立追寻。穿越盛行一时的“理论”和“口号”制造的迷雾和假象,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现实探寻历史,从而将经济变革社会变革的迫切性和解决人民群众的温饱问题,提上了首要的议事日程,并且拉开改革开放的帷幕。时至今日,它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已经证明了一切。但是,对于历史和现实的形而上思考,它所具有的玄虚和混沌,却要求着更为广阔的历史的和思想的空间才能展现出来,并且在许多时候是无法进行直接的验证的。陈行之的《当青春成为往事》,就展现了这种具有某种高蹈性的追求的曲折艰辛。从北京到陕北老区插队的知识青年吴克勤,和王援朝一样,也是一位知青典型,同样也担任过村子里的党支部书记,他的思想之旅却走得更加坎坷。一方面,他受时代精神的局限,曾经一个心眼领着村民学大寨改造旧山河,困守一隅执著己见的结果,却使自己陷入了思想封闭、失去对现实进行清醒判断的窠臼。另一方面,他又直觉地从“超乎人类经验之上”的石玉兰和石绍平母子的命运悲剧中捕捉到了丰富的信息,感受到强大的召唤,甚至为此而坚守在乡村,放弃了像大多数知青一样及早返城的机遇。但是,面对石玉兰母子的悲剧中可能含寓的宏大的历史的和哲学的命题,仅靠敏锐的直觉是远远不够的。终其一生,吴克勤也只能是这个悲剧的叙述者,却无法对其进行思想的开掘。另一位同样具有知青身份的苏北,作品的讲述者“我”,却是在听吴克勤讲述之后,对石玉兰母子的悲剧往事,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苏北查阅了当地的地方志《靖州志》《洛川志》,以考证事件发生的历史背景;从美国学者比尔·菲里林斯的《中华民国的土匪》和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等论著中,探究20~30年代的中国乡村社会的混杂成分;从汤因比的历史哲学中,讨论“混乱时期”与“统一社会”的异同;从荣格的成长心理学中,捕捉人生中的机遇和突变的契机;甚至,他还从《辞海》中关于“革命”的释词中,从中国的革命进程中,考察革命的独特底蕴……守着独子石绍平、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石玉兰,却在愤怒的村民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死了比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的儿子,这是大义灭亲,还是形格势禁?革命、历史和青春之间,存在怎样的对应关系?在石绍平和吴克勤这两个不同时代的青年人身上,在青春和历史之间有什么内在的关联性?如同作者陈行之在后记中所言,“文学应当有一条哲学的通道”,作为作家的代言者的苏北,正是凭借其执著的思考,广泛的阅读,向着思想和历史的高峰独自攀缘。我们目前还难以断言,这种思想攀援能够走出多远,但是,在粉碎流行甚久的“青春无悔”或者“青春万岁”的看似激昂却难免肤浅的迷失上,在质疑青春如何切入历史大潮的困惑上,《当青春成为往事》却让我们有新的见解。
在作过如上的勾勒之后,我们就可以对什么是中国经验、什么是中国思想,有了坚实的讨论基础。现代中国的百余年进程,可谓是风云跌宕、波澜壮阔,重大的历史事件的高度密集,社会变更的力度之深之广,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世道人心、民情风俗的剧烈转型,可以说是世所罕见。再进一步,作为五千年文明古国,无论经历多少朝代更迭,都保持了中华文明的薪火相传,绵延不绝,而且,在全球化的时代,仍然能够昂然崛起,迸发出狂飙突进的巨大生命力和创造力,环顾世界,恐怕也是绝无仅有。这就是中国特色和中国经验,是我们所拥有的独特文化矿藏。但是,要想真正地开发和占有它,并非易事。这不能单靠盲目的自信,也不能仅仅借助直觉的敏锐和感情的激烈,而是要通过不倦的阅读,了解和掌握人类优秀的知识成果,提高自己的学识,拓展自己的境界,借他山之石,攻中国之玉。如同孔子所言,学而不思则殆,思而不学则惘。苦难而辉煌的漫漫历程,不会自动转换为精神硕果和文学巨著,这也是我们今天的文化困惑之所在。我们今天呼唤文学大师,呼唤伟大的作品,呼唤中国文学的思想艺术高峰,都必须扎根于此。就此而言,阅读者-思想者的系列形象的出现,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它报道的正是一批有思想有追求的作家自己的阅读和思考。列宁当年说过,只有用全人类优秀的文明成果的总和武装自己,才能成为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我们可以移用一下,只有用全人类优秀的文明成果的总和武装自己,以开发我们所拥有的独特现实的和历史的资源,加上艺术上的戛戛营造,我们才可能登上文学的珠穆朗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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