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儒学可以有第四期的发展,就必须面对这些问题。这是"三期说"的"现代新儒学" 所未能明确回应的。
宋明理学和现代新儒学都自认"内圣学强",但这方面同样面临挑战。挑战来自多方面,有 基督教神学、有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有现代各派哲学伦理学。但当前最主要的挑战显 然来自后现代主义。因为后现代主义在今天及明天的中国,颇有广泛流行的可能。
为什么?因为黑格尔所谓资本主义社会的散文时代在中国开始到来。没有战争、没有革命、 没有"宏伟叙事",亦即"没有血腥的无聊生活",使人在平平淡淡过日子中,走向个人主 义不快乐的颓废。以前有伟大的奋斗目标、理想、信念、任务,今也无。因此即使生活富裕 ,精神却无聊而委顿。以前,人们不快乐由于贫穷、匮乏等物质生活因素,从而为改变而奋 斗,而斗争,而快乐。如今,特别是今后,物质生活如果大体满足(当然这方面的"满足" 也不断增长变化,但在一定时期内毕竟有一定限定),人们感到无所希冀,无所追求,无所 期待。精神失去追求,没有寄托,从而不快乐。人生意义何在?我为什么活着?变得不很清楚 或很不清楚了。凡人皆有死,生又何为?于是,失魂落魄,处在危机中,所有皆虚无,nothi ng nothings,既无"本质"存在,当下均嬉戏而已。只有嬉戏能抵抗生活的虚无。
"本文之外无他物"。只有能指,并无所指。无实在,无客观,无本质。而"能指"也是在 权力支配下,并无客观真理可言,更没有任何真正的确定性。当然,也就无所谓价值,包括 "自我"本身。"我"不过同样在权力/ 知识支配之下,只是一堆不连贯、无一致的过程和 碎片而已。人(主体)死了,死在被权力支配的文本--语言网络之中,死在一切已被规范、 被控制、被权力主宰的机器世界中。不是人说言语,而是语言说人。渺小的个体又如何能对 付那强大的异化力量:传媒、广告、政府、体制、国家、民族……?
"我(你)"是谁?""我(你)是父(子),夫(妻)之妻(夫),兄(弟)之弟(兄),……""人在 伦常关系中"的儒学传统如此说。"我(你)是共产党员、革命战士……","人是社会关系 的总和"的马列主义如是说。这些固然"俱往矣",人不再是这些关系的承担者或体现物。 那么,"我(你)是人",自由主义如是说。"我(你)是中国人",民族主义如是说。"我( 你)是教授、记者、律师、工人……",专业主义者如是说。如此种种又如何呢?它们与前面 那些不完全一样吗?它们真能让"我(你)"寻找到"自己"吗?"我是什么"?"我"与"在 这个世界中(being-in-the-world)"究竟是什么关系?Being何在?Dasein如何?不是仍然不可 知晓么?这一切不都早已死去了么?
有如一位作者不无晦涩与美丽交织的愤慨叙说:
"商品时代在中国姗姗来迟,随即却以复仇的激情横扫城市的大街小巷。我们能在购物中心 的橱窗旁注视着商品的行人身上认出本雅明笔下的'游走者'么?我们能在王府井或淮海路 的广告片和霓虹灯影中感受到十九世纪巴黎'拱廊街'、'把室外变成了室内'的梦幻色调 么?在流行歌曲的唱词和没有读者的诗行中,我们能看到那种'异化了的人'凝视自己的城 市时的激烈而茫然的眼神么?我们还能在已变得像一张花里胡哨的招贴画一样的城市风景面 前感那'云晕'的笼罩,并想起这是我们父辈生活过、并留下了他们的印记和梦想的地方么 ?我们能在自己的日益空洞的时间中感到那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一切修补完整' 的天使的忧愁,感到那'狂暴地吹击着他的翅膀'、被人称为'进步'的风暴吗?这个由跨 国资本、股票指数、温室效应、遗传工程、卡拉OK、好莱坞巨片、房屋按揭、仓储式购物、 牙医保险、个人财务、身份认同、高速路、因特网维持着的时代,究竟是资本的来世,还是 '一个阶级的最后的挣扎'呢?在这个历史和意识形态据说业已'终结'的'后冷战时代' 这个'美国时代'或'亚太时代',重访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或超现实主义者们在梦中巡视 的欧洲还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教益吗?在这个传统、集体、记忆、价值和语言的整体都被无情 地打碎的变化过程中,重建个人和集体经验的努力从何开始?对于当代中国的社会和文化矛 盾,我们能否作出寓言式的描绘和分析,甚至为'赎救'的审判准备好今天的证词呢?" 张旭东文,《读书》杂志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号第37页,北京,三联书店。
后现代走来:不必再去寻觅和追求,一切均已解构成碎片,无所谓"重建"或"赎救"。此 地乃真理,当下即实在,"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王朔小说名,但 这并不意味本文认王朔作品为后现代。
这,也许是对"后现代"的漫画式推演?但"后现代"只有批判和解构,甚至并无嘲笑建设 ,则是实情。世纪末的颓废,正好碰上后现代。
那么,儒学传统的"内圣"又该怎样呢?这就是问题。
总之,"外王"(政治哲学)上自由、民主的美雨欧风,"内圣"(宗教学、美学)上的"后现 代"同样的美雨欧风,既都随着现代化如此汹涌而来,传统儒学究竟能有何凭藉或依据,来 加以会通融合?"三期说"以为儒学传统已经丧亡,只有凭藉和张扬孔孟、程朱、陆王、胡( 五峰)刘(宗周)的圣贤"道统"才能救活,从而以"道统"的当代真传自命。在"四期说" 看来,如果传统真的死光了,今日靠几位知识分子在书斋里高抬圣贤学说,恐怕是无济于事 ,救不活的。"四期说"以为,正为传统还活着,还活在尚未完全进入现代化的中国亿万老 百姓的心里,发掘、认识这种经千年积淀的深层文化心理,将其明确化、意识化,并提升到 理论高度以重释资源,弥补欠缺,也许,这才是吸取、同化上述欧风美雨进行"转化性的创 造"的基础。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从内外两方面开出中国自己的现代化?
三同化
现代西方理论繁多,可说目不暇给。在此众多思潮、理论、观念、学说中,当然可以博采众 家之长,不拘一定之见。各学派各学者可以各展怀抱,各有判断和选择。本文以为,与"三 期说"倡导者仅仅抓住康德哲学不同,要在今天承继发展儒学传统,至少需要从马克思主义 、自由主义和存在主义以及后现代这些方面吸收营养和资源,理解而同化之。下面就此最简 略地发表一点意见。
(1)马克思主义。它传播中国,将近百年;主宰中国,也已半个世纪。不仅对中国人的公私 生活、观念、行为影响颇大,而且至今作用尚存,不容忽视。而且,这一切并不偶然。中国 人之接受马克思主义,并非被强加。它是在二、三十年代与其他理论如无政府主义、实用主 义、自由主义、法西斯主义相比较相竞争中,被心悦诚服地为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大批青年 知识分子所选中而力行的。其后,在四、五十年代大规模传布和灌输时期,也仍如是。只有 当它成为罢黜百家的社会统治意识形态一段时期之后,由于其理论造成了巨大灾难而逐渐被 人怀疑。但时至今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如同在世界一样,它虽被怀疑,却并未消亡。它 在中国如同在世界,估计在今后一段时期仍将有重要影响。因 此,如何区分马克思主义特别是马克思恩格斯他们本人的思想学说中"活的东西"与"死的 东西",即至今犹有生命活力的东西与历史证明无效和有害的东西,并结合总结它在中国的 经验教训,从而考虑在现时代如何与中国现实和传统再次交融汇合,便成了重要任务。就中 国说,我以为至少下面三点仍然是"活的东西,可以且应该存留下来,与中国传统交织会通 ,成为儒学发展的重要资源。
A.吃饭哲学论。这是唯物史观的通俗讲法。它以制造--使用工具作为人"吃饭"的特征 ,即人的实践活动与动物界自然生存的分界线,确认科技--生产力是社会存在的根本。" 儒学四期"将以此来解释原典儒学"天地之大德曰生"、"生为贵"等等基本观念,具体发 展孔("庶之""富之" )孟("尽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荀("生非异也 ,善假于物也")的原典教义,使重生命、重人生的中国传统获得坚定的现代物质基础。" 四期说"认为,科技--生产力在今日及未来,在决定人类生存、生命、生活上,将越来越 起着无可估量的巨大作用。人在天地宇宙中的地位及其伟大的主动性,从而也将日益突出和 重要。这与儒学传统是完全吻合一致的。我从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提出"自然人化"、"工 具本体"等等,一直反对反科技的浪漫派和悲观主义,就是企望在现代科技前景下具体继承 和发扬中国儒学"以生为贵"的传统精神。
B.个体发展论。"每个人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共产党宣言》这一著名 论断,以及《资本论》第三卷对"自由王国"的讲述,是马克思关于社会发展的根本理论。 但长期在革命所需要的集体主义掩盖下,完全被人们遗忘或有意抹杀了。相反,"人的本质 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革命机器的"螺丝钉",倒成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教义。手段成 了目的,服从于集体、组织成了个人生存的价值和意义。理论是非的颠倒,莫此为甚。但这 一颠倒了的真理,因为恰好与以家庭为本位的中国传统的"集体主义"相投合,过去强调人 的本质和价值是在父母、兄弟、亲朋戚友五伦关系中,今日则是在同志、领导、组织的革命 关系中,似乎顺理成章,很容易理解和接受。所以,今天首先必须在理论上将这一颠倒了的 真理再颠倒过来,从根本上恢复个体的权益及尊敬。在这方面,吸取自由主义的理论已成为 今日的老生常谈。但是,这里的关键正在于:应假手或通过马克思主义。因为马克思主义的 个体发展论在根本理论上之不同并优越于自由主义处,在于它不是以假设的或先验的"原子 个人"、"天赋人权"等等观念为基础,而是把个体放在特定时空的社会条件和过程来具体 考察,认为它是人类历史走向的理想和成果,个人不是理论的出发点,却是历史的要求和归 宿。充满历史性是马克思主义个体发展论的主要特色,而这恰好可以与重视历史、承认发展 变化的儒学传统相结合。"四期说"之所以号称"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亦以此故,即以马 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作为基础。
C.心理建设论。这只在马克思早期著作《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及,之后,包括马克思 本人以及各派马克思主义都未多加发挥;而我以为这是马克思一个非常重要的论点,它是与 深层历史学的唯物史观相对映的深层心理学。这也就是我所谓的"内在自然人化"的哲学心 理学问题。它也就是古老的"人性"问题,即研究"人性"不同于动物(纯感性)不同于机器 (纯理性)之特征所在。这恰好又与重视人性、谈论心性的中国儒学传统接上头。孔子讲"仁 ""礼",孟子讲"收放心",荀子讲"化性起伪",更不用说宋明理学了。"四期说"的 "内在自然人化论"将是儒学"内圣"心性说的新发展。它认为人性心理是历史的成果,从 而重人文,重情感,重塑建人性,将心理学、教育学提为新世纪的中心学科,以抵抗感性异 化和理性异化的现代机器--权力世界。
上述三点可以说是"告别革命",即以阶级调和说替代阶级斗争论之后的马克思主义。它将 融入今日儒学而成为重要资源和组成因素。
安乐哲(Roger Ames)等提出,在西方传统中,以美国杜威的实用性主义与中国儒学最为接近 。David Hu11 & Roger Ames, 《The Democracy of the Dead: Dewey, Confucui cs, and the Hope for Democracy in China》,open court, 1999年版。我相当 支持这一观点的继续探索。具有世界意义的光明前景也许在于两者的结合?但我以为,这一 方面,马克思主义要优于杜威。在与儒学传统相接近交会上,马克思主义与杜威的实用主义 的确有许多共同处,如重社会群体,轻"独立个人",重力行实践,轻逻辑玄理;重效用真 理,轻执着教条;重现实经验,轻超验世界,等等。但与杜威相比较,马克思主义有两大不 同。一是承认世界(包括自然与社会)有某种客观发展规律,二是从而对未来世界怀抱某种乌 托邦大同理想,愿为之奋斗,并将人生意义寄托于此。这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伦理学,它具 有某种准宗教功能。这两点比杜威更容易与中国儒学传统接近。如前所说,二、三十年代中 国知识分子择马而弃杜,四、五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热衷学习社会发展史而归依马氏,都与 这两点有很大关系。马可包含杜而不止于杜,如果去掉其偏失(如阶级斗争说)
不能否认包括中国社会在内的当前世界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也包括国 际范围内),关键在于不能以革命战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作为解决阶级矛盾、阶级斗争的唯一 或主要手段。此外,以阶级斗争来概括自原始社会解体以来的世界历史,也是偏颇、片面的 。,
发扬与儒学传统可相结合的方面、内容、因素;在马克思主义于中国已有半个世纪的广泛影 响的情势下,融合者而开拓新时期,当更为有效。而这不但不排斥,反而可以更顺利地吸取 杜威。
(2)自由主义。自由主义已是当今中国的显学和热潮,著译如林,不必多赘。特别我非经济 学家政治学家,更无容置喙于此。这里只想指出两点:
A.事实证明,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问题甚多,效应甚差。今日需要藉助于现代自由主义各 派(特别是自由主义左派)的经济理论来加以改善甚至替代。更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从根本 上缺少政治学理论。马克思以为经济上所有制问题如果解决,作为上层建筑的政治问题会自 然解决,所以未加重视。列宁在十月革命前后设想废除议会,人人参加政府管理;毛泽东在 文革中用红卫兵砸烂各级党、政,想以"革命委员会""勤务组"代替官僚机构;等等,均 宣告彻底失败。如何在维护个人权益和社会契约基础上,真正实现人民民主,既不强凌弱, 又不众欺寡,仍然是有待解决的难题。这方面当今自由主义各家理论都大有吸取、接受而结 合中国实践加以同化、创新的价值。
B.但另一方面,前面已提及,在纯粹理论层面,作为概念系统,自由主义的"原子个人" 、"天赋人权"以及轻视甚至否认阶级、民族、国家等等集团、群体的重要意义和价值,是 相当偏颇和谬误的。自由主义所谓个体自主(individual antonomy)、
独立人权(human rights)本就是一种非历史的抽象,既失去了活生生的个人,又失去了社会 关系的真实。它如何能 与中国传统相结合,更成为巨大问题。今日某些维护传统儒学的学者,宁摒斥自由主义,而 选择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原因之一也就在此,即自由主义这种"原子个人"、" 自主个体"与注重社会关系的中国儒学距离甚远,而社群主义则更为接近一些。但是,有如 拙文《论儒法互用》所认为,采取社群主义在理论上也许无可厚非,但实践上在中国却容易 导致某种危险倾向,即重蹈以大小"社群"名义来控制、主宰、践踏个体权益的"人民专政 "、"公众意志"的覆辙。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那么,以个体为本位和以集体(家庭、宗族、民族、国家)为本位,亦即现代自由主义与儒学 传统的矛盾、冲突,如何解决呢?我曾提出区分"宗教性道德"、"社会性道德",即认为 今日道德应明确一分为二或可参考阿佩尔(Kar1-Utto Ape1):"在西方根据这种 逻辑的自由民主型式,生活实践的公共部分当由无价值倾向的合理性来予以理想的规整,而 终极价值优先和目标优先的问题,则基本上归属主观良知决断的私人领域,而最广义上的存 在主义就表达了这一私人领域"(《哲学的改造》中译本,第27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宗教性道德"乃私德,为个体安身立命之所;"社会性道德"为 公德,是维系现代社会生活的基本规范。前者不能替代后者,却可以起某种范导功能。传统 儒学与自由主义的关系,大体如是。从而,一方面重视有超乎个人权益及个体存在之上的" 神圣"事物,以作为个人(不是社会)追求、向往以至献身的目标。这就是我讲的重建"天地 国亲师"的传统信仰。另方面又承认以个体权益为本位乃人类发展到今日的产物,是现代社 会秩序的基础,这就是我讲的以社会契约来建立现代民主、法治。所以"天赋人权"等等从 历史和从理论看,是虚妄的、谬误的;但从今日现实和实践看,却又是必须的和有益的概念 系统和现代话语。
在古典自由主义文本中,我仍然倾向于托克维尔(Tocqueville)。他重视自由与民主(平等) 的尖锐矛盾,而以协调为解决之道。如果把它放在我所主张的马克思主义吃饭哲学(科技生 产力的发展是这个托氏所谓"大势"、"天意"的根源)和儒家"中庸之道"("度"的艺术 )的基础上,结合总结世界特别是中国自己的历史经验,加以吸取同化,希冀或可在制度层 面上开拓新一轮的"儒法互用"。这样,一方面,自由主义的政治理念和理论将成为今日儒 学"外王"方面不可或缺的组成因素;另一方面,传统儒学作为"宗教性道德"对自由主义 的 "社会性道德"仍然可以起着具体范导作用。"宗教性道德"是理想性的绝对伦理,"社会 性道德"是经验性的相对伦理。前者纯属个人信仰范畴,人可各自选择,不能追求一致。任 何社会社群、集体(从家庭到国家)都不能以绝对伦理的名义来规定个人信仰或强迫个人服从 。但个人所选择的超越个人利益的信仰、道德却可以对以个人利益为基础的"社会性道德" 起某种范导作用,使个人在公德中注意私德。例如,传统"天地国亲师"的信仰、道德、情 感就未尝不可以在指引个人在保卫自己权益中注意集体权益、人际关系、家国利害、环境关 怀、乡土情结,减轻容易由个人主义带来的种种隔离、自私、孤独、异化、人情淡薄、生活 失去意义等等病症。纯是社会性道德,也许有如孔老夫子所言"民免而无耻",但如将"天 地国亲师"的私德予以范导,将情感因素渗入其中,便可能争取"有耻且格"。总之,在素 无独立个体的中国数千年传统社会,今天向现代化过渡的急速行程中,如何掌握这个公与私 、个体权益、自由发展与集体共同利益的协调一致,争取二者之间某种合适的比例结构,是 非常关键的问题。这其实也就是如何认识和处理这两种道德的复杂关系问题,属于我以前所 说的"西体中用"的重要方面。
(3)存在主义及后现代。现代性突出了个人主义。正雄视阔步地进入廿一世纪的中国,这问 题恐将更为凸出。如果说,自由主义从"外王"(政治哲学)凸现这一点,那么存在主义和后 现代则从"内圣"(宗教学、美学)凸现出它。
在现代生活中,个人已不再是关系,而是不可重复不可替代的有血有肉的独特而有限的存在 。他(她)不再只是义务、责任(夫妇、父子、公民、党员)的承担者,而成为自由的人。但是 ,如果真要完全彻底抽去这一切关系、社会、人际、乡土,个体存在及其意义,也就愈发成 了空白或疑问。
如何办?于是,人们走向超越者的上帝。即使在过去,由于儒学不能很好满足个人心理这个 安顿问题,一些儒者或选择佛教,或选择基督(现代),来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可以借用 孔子称赞宁武子的一句话:"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认识世界 ,掌握关系,都可以由知识做到,其智可及;安顿人生,了此情性,则为智识所难能为,唯 宗教或有胜解。宗教不止于外在的教义、仪式和组织,而更在通过这些形式以信仰来安顿情 感,并获取神秘体验。佛说无生,生即苦痛,不如获大觉悟而弃此世界。耶说皈依基督,以 拯救灵魂,回报上帝。它们都使人生有所归依,命运有所寄托,情感有所安顿。从而使人在 此有限人生中,或使得生活安心,或获得生活动力。世俗宗教如共产主义宣讲子孙后代的幸 福,民间宗教祈求去灾求福,也都如此。那么,儒学有此可能吗?儒学是否也能为现代人提 供某种终极关怀或安身立命之所呢?儒学"三期说"在努力探寻途径。在这一点上,我是支 持和赞赏的。但"四期说"仍然主张以审美代宗教,以"人自然化"来替代"拯救"(耶)和 "涅〖FJF〗B231"(佛)。"四期说"非常重视存在主义所凸出的个体存问题, Dasein问题,也非常重 视后现代所凸出的"人"已完全坎陷在为传媒、广告、商品文化工业、权力 /知识等异化力 量所强力统治的奴隶境地的问题。从而,重提人的寻找、人性塑建和"第二次文艺复兴", 以"认识自己"、"关切自己"、"实现自己",在深刻的情感联系中充分展开个体独特的 潜能、才知、力量、气质、性格,作为人生意义。使人的生活目的、命运寄托、灵魂归依置 放在这个有限而无界的感性世界和情感生命中,企望儒学传统在这方面吸取基督教神学等等 营养,使它的"内圣"迈上一种崭新的"人自然化"的"天地境界"。
"儒学四期"的风貌,是期待某种多元化、多样化的发展。正如第二期有不同于董仲舒却仍 具汉代特色的王符、仲长统、荀悦、扬雄、王充以及何休、郑康成等人一样,第三期有不同 于周、张、程、朱的王安石(尊孟)、邵雍等人一样,四期儒学至少可以有宗教哲学、政治哲 学和美学哲学等不同取向。这些不同取向之间可以互相补充,也有矛盾和冲突。它们相反相 成,正好构成一幅错综复杂的丰腴面相。例如,"四期说"虽不同意"三期说",却仍然可 以包容"三期说"作为宗教哲学取向的一个偏枝,而又与之争辩。如此等等。
如果说,原典儒学(孔、孟、荀)的主题是"礼乐论",基本范畴是礼、仁、忠、恕、敬、义 、诚等等。当时个人尚未从原始群体中真正分化出来,但它奠定了"生为贵"、"天生百物 人为贵"的中国人本主义的根基。第二期儒学(汉)的主题是"天人论",基本范畴是阴阳、 五行、感应、相类等等,极大开拓了人的外在视野和生存途径。但个人屈从、困促在这人造 系统的封闭图式中。第三期儒学(宋明理学)主题是"心性论",基本范畴是理、气、心、性 、天理人欲、道心人心等等,极大地高扬了人的伦理本体,但个人臣伏在内心律令的束缚统 制下,忽视了人的自然。那么,第四期的儒学主题,对我来说,则将是"人类学历史本体论 ",其基本范畴将是自然人化、人自然化、积淀、情感、文化心理结构、两种道德、历史与 伦理的二律背反等等,个人将第一次成为多元发展、充分实现自己的自由人。
总括起来,"儒学四期说"将以工具本体(科技--社会发展的"外王")和心理本体(文化 心理结构的"内圣")为根本基础,重视个体生存的独特性,阐释自由直观("以美启真") 、自由意志("以美储善"),和自由享受(实现个体自然潜能),来重新建构"内圣外王之道 ",以充满情感的"天地国亲师"的宗教性道德,范导(而不规定)以理性自由主义为原则的 社会性道德,以承续中国"实用理性"、"乐感文化"、"一个世界"、"度的艺术"的悠 长传统。可见,第四期与前三期的关系,在于儒学基本精神和特征的延续,而不在概念话语 的沿袭和阐释。当然,对别人来说,所谓"儒学四期"也可能是些别的主题、范畴及研究。 总之,它应开拓成不同学派自由并存、切磋琢磨、众声喧哗的局面。
如一开头所说,本文只是针对"儒学三期说"提出质疑,从而另行提出课题,以供比较和参 考。所有论点、论断都只具提示性质,详细内容及论证并不属于此文范围。
儒门淡泊,已近百年;贞下起元,愿为好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