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正是在这里陷入了的困境。
我们实际上只有一种语言即日常语言,无论哪个语种的语言都属于日常语言。虽然20世纪以来人们致力于建立一种“人工语言”来“纠正”日常语言可能发生的错误,但是这一工作并不十分成功,其实即使成功了,那也毕竟只是少数专家才能使用的专业化的“书面语言”。对我们来说,语言就是日常语言。同样一套语言,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用它来交流和沟通,哲学家们亦用它来表达哲学思想。问题是,日常语言是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而哲学的对象却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对象,它们往往具有超验的性质。换言之,日常生活中的事物都是具体的和有限的,哲学的对象却是抽象的和无限的,例如存在、实体、至善等等。同样一套语言要适应两个不同的领域,这就造成了“一仆二主”的尴尬局面。哲学家们的哲学著作通常都是用日常语言写成的,但是大多数人却看不懂哲学著作,即使是懂哲学的人也不一定看得懂。正如维特根施坦所说,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当哲学家们使用日常语言来表达哲学思想的时候,他们所思想的对象往往超越了日常语言所能表达的范围和界限,因而日常语言并不是在日常语言的意义下使用的。就古典哲学而论,哲学家眼中的世界与日常生活的世界是颠倒的:在人们看来,他生存于其中的生活世界是实实在在真实可靠的,而在哲学家看来,这个日常生活的世界不过是“现象”,真正真实可靠的是日常生活的世界背后的“本质”。日常语言产生于这个日常生活的世界,现在我们要用它来否定日常生活的世界的可靠性,并且用它来表达这个世界背后的本质世界,哲学因此而陷入困境无疑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哲学的确有其特有的话语形式。
当古人刚刚开始哲学思考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抽象概念可用,所以只好使用象征、隐喻的方式来表达思想,例如赫拉克利特以“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来表示万事万物始终处在运动变化之中的道理。逐渐地哲学有了推理论证,并且形成了从概念到概念的纯粹抽象的思维操作方式,这也是哲学著作之所以晦涩难懂的原因之一。然而,哲学著作之所以晦涩难懂,在很多情况下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理解力无能,而是因为哲学家们难以表述清楚他们的思想。因此,哲学话语就变成了另一种隐喻,我们必须有本事“看”出哲学话语“背后”的含义才能弄懂哲学家的思想。相信读过哲学著作的人都会有此同感:当你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读懂了(或自认为自己读懂了)一部哲学著作之后,便会为其中的道理如此之简单,哲学家的表述却如此之笨拙而感慨万分,但是当你试图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表述它的时候却又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哲学家的表达方式已经是“最佳”的方式了。
可能有人会说,哲学著作看不懂没有关系,只要哲学家看得懂就行了。自然科学的著作不是同样看不懂吗,这并不影响科学发挥它的作用。但是,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尤其是哲学发挥作用的方式是不同的:我不懂科学技术并不影响我使用科学技术的成果,然而如果我不懂哲学,就不可能使用哲学的成果。因为科学不过是我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而哲学所关涉的却是世界观、人生观或价值观,它决定的是人生的意义、价值和目的。在这个意义上讲,哲学实际上是非常“个人化”的。科学家发明创造的东西我可以拿来就用,但哲学家的思想如果不化为我自己的思想,或者我的思想如果不能达到哲学的水平,哲学对我就毫无意义。因此,如果哲学家们的著作始终只有极少数人能看得懂,那么哲学就不可能发挥什么社会作用了。科学技术可以由少数人发明出来然后使之简单化也就是“傻瓜化”给大众使用,哲学却不可能发明出来之后“傻瓜化”。我们能不能由哲学家们“发明创造”出世界观人生观来,然后拿过来就用?换言之,我们能不能把人生之路的控制权拱手让给哲学家,自己充当傀儡呢?人生之路归根结底还是要我们自己去走,不然的话,我们岂不是成了行尸走肉?!
然而我们现在面临的困境是,哲学拒绝公众的理解。研究哲学的人喋喋不休地言说着公众听不懂的话语,于是哲学就变成了远离公众因而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以至于如果在公共场合你对大家说(我们往往是难以启口的)你是“搞”(研究)哲学的,人们一定会对你“另眼看待”,那眼神就象是在看一个外星人。而我们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哲学毕竟是纯正的高雅文化,并不是普通人“搞”得了的。结果就出现了这样的奇特景象:一方面是研究哲学的专家学者们激烈讨论学术规范的问题,而另一方面却有许多人在大声疾呼“理论联系实际”,希望哲学走向大众。
那么,“高雅”文化在社会生活中应该怎样为自己定位呢?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们受教育的程度会越来越高,教育的普及性也会越来越广泛,哲学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也应该越来越密切。然而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人们可能会说,这是社会分工造成的必然结果。但是具体说到哲学,这个“必然结果”肯定是不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