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几乎所有作为科学家的哲学家一样,马赫既不热衷于构造庞大的哲学体系,也不迷恋于追求完备的世界观。马赫认为,到目前为止已经完成和有可能完成的一切科学和哲学,同日常生活中的朴素实在论相比,都是短暂的产物,而后者则是用作为千万年进化结果的日常语言表达的。
马赫埋怨他的观点常常被人误解。他说:“这些批评家还责难我没有将我的思想适当地表达出来,因为我仪仅应用了日常语言,因此人们看不出我所坚持的‘体系’。按照这种说法,人们读哲学最主要是选择一个‘体系’,然后就可以在这个体系之内去思想和说话了。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非常方便地拿一切流行的哲学观点来揣度我的话,把我说成是唯心论者、贝克莱主义者,甚至是唯物论者,如此等等,不胜枚举。关于这点,我相信自己是没有什么过失的。”([7],p.38)
无论怎么看,马赫的实证论观点都是十分明显的。但是,恰恰是这种观点,“从各方面来说,对于维也纳学派逻辑实证论的产生和发展都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如果没有马赫‘给科学以新的精神’,没有马赫这样的实证论的经验论传统基础,维也纳学派的创始人如石里克、汉思、纽拉特和卡尔纳普是无从借助现代物理学、数学和逻辑的发展创立所谓新实证论即逻辑实证论或逻辑经验论的。这是一个历史的事实。用马赫自己的话来说,是‘一般文化发展的产物’。无可讳言,马赫对这种一般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洪谦教授的评论,正确地揭示了马赫实证论思想在哲学史乃至一般文化史上的历史地位。
人们对马赫实证论观点的某些误解,既有对实证论一般的牢固偏见的原因,也有仅仅抓住马赫片言只语而不及其余的原因。其实,正如伯格曼 所指出的,尽管实证论者与实在论者在观念上分歧多么大,他们在实际上并无原则性的区别。实在论者确信我们周围的物理世界的存在,并且把我们的实验、观察和测量看作是发现这些外界性质的手段。实证论者在其纯粹的形式下,认为追究独立于我们观察而存在的世界的实在性是没有意义的,只承认通过感觉印象给予我们的世界,他们贬低或排除形而上学之类的探究,主张科学的目标是把我们的经验系统化,发现持久的特性和规律性,或者预言尚未完成的实验结果;认为一切断言只有在它们能够被证实的程度上,即是说在最终能够把它们还原为与感官知觉有关的陈述时,才是有意义的。由于这两个派别的科学信念和哲学信仰不同,因此其争论必定会长期存在下去,远远不会有一个最终的结果。但是,实在论者和实证论者主张的差别,感情上的成分多于逻辑上的成分。实际上,在科学实验室中,或者在解释记录数据的过程中,二者几乎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马赫的实证论对于摧毁旧的教条无疑是必不可少的锐利武器,便是它决不足纯粹的“否定论”,用马赫自己的话说,其破坏性仅仅是针对掺入我们概念中的多余的、会迷误人的东西。它也具有某种建设性,逻辑实证论的兴起,物理学革命的成果,都或多或少地打上了马赫思想的印记。连普朗克也认识到这一点,他说:“要给它(马赫的实证论)以充分的荣誉,因为面对着威胁性的怀疑论,它再次树立起一切自然研究的唯一合法的出发点,即感官知觉。”
毋庸讳言,由于马赫主要的任务是为自然科学的经验方面辩护,反对先验论和绝对论的未经证明的主张,因而不可避免地忽视了科学结构中的数学和逻辑方法。排除同经验没有对应概念的科学,在理论中只应使用那些从观察得到的现象的陈述中推断出的命题,马赫的这个总目标似乎也显得狭隘,因而难以适应高度抽象性的现代理论科学的发展。但是,马赫在这里也没有把事情推到极端。对于科学框架而言必不可少的两个组成部分即事实和思想,他一方面承认感性事实是科学家用思想适应经验的一切活动的出发点和目的,另一方面又强调思想具有头等的重要性,肯定思想的力量在我们身上带来的根本变革,并认为自然科学家的直观表象与概念思维之间的鸿沟并不是很大的、不可跨越的。他甚至提倡超越实际可能的界线、达到在逻辑上不可能的对象的想像。马赫本人就具有诗人的想像力,他认为诗人的梦想不仅是一切心理发现的开端,而且是经验本身即作为事实存在的东西的完善调整的源泉,从而也是假设和理论形成的源泉。
还在马赫在世日时,他的观点就被人指责为唯心论或唯我论。对此,马赫本人的态度是鲜明的:“造成这种误解的部分原因,无疑在于我的观点过去是从一个唯心主义阶段发展出来的,这个阶段现在还在我的表达方式方面有痕迹,这些痕迹甚至在将来也不会完全磨灭。因为在我看来,由唯心主义到达我的观点的途径是最短的和最自然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这种误解“再三抗议”,反对把他的观点和贝克莱的观点“等同起来”。他对“唯我论是唯—的彻底的观点”这种说法感到“惊奇”,认为唯我论只适于“沉思默想、梦中度日的行乞僧”,而不适于“严肃思维、积极活动的人”([7],pp.278~279,276)。
马赫的态度获得了一些科学家的理解。奥斯特瓦尔德写道:“像恩斯特•马赫这样一位明晰的、深谋远虑的思想家,竟被看作是空想家,这无法使人信服的,一个了解如何做出如此完善的实验工作的人怎么会在哲学上讲—些令人生疑的昏话呢。”([9])爱因斯坦在提及马赫的哲学研究时也说:“他把一切科学都理解为一种把作为元素的单个经验排列起来的事业,这种作为元素的单个经验他称之为‘感觉’。这个词使得那些未仔细研究过他的著作的人,常常把这位有素养的、慎重的思想家,看作是一个哲学上的唯心论和唯我论者。”([4],p.89)
爱因斯坦的辩护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的确,马赫的研究同世界究竟是由感觉还是由物质组成的这类问题毫不相干。这只不过是传统哲学所惯用的提问题的典型方式,而马赫大力反对的正是这种提问题的方式。在马赫看来,既然感觉和感觉的复合能够是并且必须是关于外在世界的那些陈述的唯一对象,那就根本无需假定在感觉之后潜在的、不可知的实在,这样他就把康德的物自体抛弃了。马赫认为,他的观点是排除一切形而上学问题的,不论这些问题是此刻不能解决的或是根本永远无意义的。他觉得拒绝回答这类无意义的问题,绝不是无所作为,而是科学家面对大量可以研究的事物所能采取的唯一合理的态度。
马赫既拒绝唯心论,也拒绝唯物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试图在它们之间采取中间立场。在他看来,这两大派别都是形而上学的命题体系,都不是科学理论,因为它们无法用经验证实或证伪。想用科学成就来支持任何一方的企图,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要失败的。马赫发现:“哲学唯灵论者往往感到,要使自己的那种用精神创造出来的物体世界具有其应有的坚实性是很困难的;同时唯物主义者又感到,要使物体世界有感觉,也不知所措。”([7],p.11)为了克服精神与物质、自我与世界的尖锐对立,把认识论提高到新的科学实践的高度,马赫才把要素(感觉)置于第一性的地位(而不是把自我或物质)。正是通过感觉,物体世界变就了我们能够抓得到的东西,变成活生生的、为人的世界,就此而言,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不存在原则性的差别。问题恰恰在于,要避免走这个危险的极端:唯心论在苍白的唯灵论中消失,唯物论的生气在机械论中枯竭。
把马赫的哲学说成是唯心论或唯我论,这就无法解释,它怎么十分容易地就蜕变为物理主义呢?在维也纳学派中,很快就从卡尔纳普和石里克使用的现象语言,转变到纽拉特主张的物理语言了,而物理主义所使用的语言是非常接近于唯物论的。更何况,马赫认为科学家的思想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这比单纯的物理主义还要彻底得多。在这里,我无意于把马赫划入唯物论的阵营。对于作为科学家的哲学家而言,他们的哲学是作为科学研究的副产品而开始的,他们的思想火花往往是在科学研究中突发的,但实际上则是对科学中的带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问题长期沉思的结果,他们是被问题的逻辑指引获得这些前所未有的结果的。他们在实践中并不愿意背负着现成的认识论体系去寻求答案,也无意于把针对具体问题找到的答案编织成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我们又何必把他们强行纳入普罗克拉斯提斯(希腊神话中的强盗)的床上呢?
其实,马赫并不想排除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粗糙的物质概念,也没有否认朴素实在论,他认为这二者都是自然地、本能地形成的。对于后者,他说:“假如朴素实在论可以称为普通人的哲学观点,那么,这个观点就有得到最高评价的权利。这个观点不假人的有意的助力,业已发生在无限久远的年代;它是自然的产物,并且由自然界保持着。虽然承认哲学的每一进展,甚至每一错误,在生物学方面都有道理,但哲学做出的一切贡献,与这个观点相比,只是微不足道的瞬息即逝的人工产物。事实上,我们看到每个思想家,每个哲学家,一到实际需要驱使他离开自己的片面理智工作时,都立刻回到了这个普通的观点上。”([7],p.29) 在科学实践中,马赫始终坚持,每一个促使我们调整和改变我们思想的动机,都来自新的、反常的和不理解的事物,它使有较强思考能力的人立即使思想与观察到的现象相适应。他还认为,最令人愉快的思想并不是来自天国,而是从已有的观念中产生的。这就是思想对事实的适应和思想彼此之间的适应。马赫断定,科学无法想像出这样一种原理,它能使一个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知识的人构造出一个经验世界来。马赫的这些见解,并没有隐含唯心论或唯我论的意思。
马赫的哲学观点从它们问世一直至今天,不断有人提出批评。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1908年)中的批评,其真正目的是针对马赫的俄国信徒的,也即是布尔什维克的政敌的。弗里德里希•阿德勒1909年写信告诉马赫说:“不懂这个问题的人在该书中所能够发现的所有论据部结合得很巧妙。列宁过去并不关心哲学,而现在花了一年时间研究哲学,……当然他没有时间详细思考解决的方法。他实际上认为要素是骗人的把戏。……人们不可能在他的书中找到任何必须认真对待的论据。”对于列宁的批评,马赫认为与他感兴趣的问题相距甚远,因而没有答辩。但是列宁的毁灭性批判却在社会主义国家宣布了马赫哲学的死刑,因为人们此后很难自由地、不带偏见地评论马赫。“要是列宁本人还活着,看到这种情况,他很可能会对自己的书由偶然的政治论战著作预料不到地变成了声望极高的认识论经典著作而感到惊愕。”([6])
早年对马赫思想十分推崇的爱因斯坦,在1917年春致贝索的信中对马赫哲学表示不满,并在1922年4月访问法国时对马赫哲学进行了公开批判。爱因斯坦的批评主要是([4],pp.106,438,169,212,214,438):①马赫或多或少地相信科学仅仅是对经验材料的整理,他没有辨认出在概念形成中自由构造的元素。②马赫哲学不可能产生出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而只能扑灭有害的虫豸。③马赫的思维经济有点太浅薄、太主观。④马赫不仅把感觉作为必须加以研究的唯一材料,而且把感觉本身当作建造实在世界砖块,从而否定了物理实在这个概念。⑤马赫是一位高明的力学家,拙劣的哲学家。
在本文,我们没有足够的篇幅详细分析爱因斯坦的批评,在这里仅想简要说明。批评①是正确的;批评②有部分道理,但把话讲绝了;至于批评③,我在一篇论文 中已作了分析;批评④有误解的成分;批评⑤是感情的成分多于理智的成分。关于批评⑤尚须作如下说明:在马赫1913年7月为《物理光学原理》写的序中,马赫断然否认他是相对论的先驱,并认为相对论变得越来越教条了。该书迟至马赫逝世五年后(1921年)才出版,而在此之前,爱因斯坦一直以为马赫是支持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显然认为被马赫作弄了,其愤懑之情是可想而知的,从而于次年发表了关于马赫是“拙劣的哲学家”的偏激谈话。最近,国外有人提出,《物理光学原理》的序是马赫的儿子伪造的。” 当然,这还不能算是定论。
马赫哲学有缺点,有矛盾,有站不住脚的地方。但是,正如石里克所说:“没有任何批评会有损于马赫作为伟大思想家的声誉:心平气和的公正态度,没有偏见和独立自主,他就以这些原则作为出发点来研究他的问题,他不可动摇地热爱真理和明晰性,这些品德在任何时候都能使哲学家做出解放人类思想的事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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