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列宁的批判,马赫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出版(1909年5月)之后两个月就了解到了。据西德学者的研究,事情是这样的:与马赫交往甚密的物理学家和哲学家阿德勒(F.Adler)之妻是俄国人,她把列宁的书译成了德语,一部分是笔译的,另一部分是她口译给马赫听的。当时马赫的反应是:一方面,他很高兴,因为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要不是阿德勒妻子介绍,他简直无法知道还有这么一件大事发生;另一方面,他认为这本书完全是党派争论的著作,与他感兴趣的问题相去甚远,因此他对此书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至于爱因斯坦和玻恩的批评,都是马赫去世以后的事了,马赫当然无从答辩。
撇开“思维经济”这个术语是否“笨拙”、是否“可疑”不谈(这不是实质问题),人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境遇、立场、需要、经验和知识背景,对它的意义和意向做出自以为恰当的理解,并就它的优劣得失加以评论。但是,在我们看来,人们似乎在以下几个问题上易于对思维经济原理发生误解和曲解。
1.思维经济原理是主观的、先验的吗?
从前面的叙述不难看出,马赫思维经济原理的提出,既不是主观的臆想,也不是先验的虚构。它的提出是马赫教学经验的总结,也是一个时代的人的智力成果的反映。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位科学史家,马赫对科学发展史作了缜密的考察,他从中洞见到科学的经济功能和科学理论的经济倾向,也看到科学家把思维经济或简单性作为一种追求的目标。作为一位科学哲学家,马赫了解人类的认识史和思想史,他从中觉察到,“当人类思维凭借共有限的能力企图反映世界上丰富多彩的生活,而其自身只不过是这一世界的一小部分时,显然他是不可能穷尽这一认识的,鉴于此,人们不得不经济地思维。因此,各个时代的哲学都表达了同样的趋势,即通过少数基本的思想来把握实在的根本特征。”([4])思维经济原理正是揭示了人类认识的这一趋势。
不用说,思维经济原理包含有主观性(爱因斯坦只是嫌它包含的主观性太多了)。不过,这也是科学的主观性和从事科学研究的科学家所具有的科学信念的主观性的自然体现罢了。科学作为一种现存的和完成的东西,的确是客观的。但是,科学作为一种尚在制定中的东西,作为一种被迫求的目的,却同人类其他一切事业一样,是主观的,是受科学家的心理状态制约的。这样—来,把思维经济作为科学的目的,又有什么理由加以过多的非议呢?另一方面,科学信念是科学家在进行科学研究之时,对自己的研究对象和研究结果事先所具有的自以为可以确信的看法。它有时也以方法论的原则和评价理论的标准的面目出现。尽管科学信念——开始并未得到实践的检验,也许有的科学信念根本就无法用实践检验,但是科学家还是坚 信它们,事实上它们也往往不会使科学家受骗。科学信念是科学研究中的重要因素,它决定着着科学家研究的方向和所要达到的目标,也是科学家孜孜不倦地从事研究的动力之一。由此可见,科学和科学研究中的主观因素和“先验”(相对于实验检验之后的“后验”而言)因素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作为科学方法论原则和评价理论标准的思维经济,应该享有它的合法地位。何况,马赫在提出思维经济是科学目的的同时,也强调“思想对事实的适应,是自然科学工作的目标”([7],p.99)。
至于人类思维具有经济的倾向,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人类思维的本性或本能(当然后天学习无疑会加强这一倾向,并使之变为有意识的)。这乍看起来是先天的,实际上却是生物漫长进化和人类精神长期发展的结果,是人类已往经验在人的遗传基因上的积淀。这种对某一具体个人说来具有先天因素的倾向,对整个人类而言则依然是后天的。正如前面所述的,马赫当时就认识到这一点(现代科学也许会愈来愈多地证实这一事实)。而且,他在更普遍的意义上认为:“在精神上确实存在着—个统摄新经验的‘观念’,但是那个观念本身是从经验中发展出来的。”([4])马赫进而更明确地指出,人不仅得到自然的信息,而且也得到精神的信息,就此而言,人属于两个世界,我们和我们自然环境中的事物属与同类,我们正是通过我们自己认识它们的。这种获得概念工具的过程是十分复杂的,最初还是在没有反思和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如果我们在学习过程的某个阶段上变得有意识了,那么我们便发现我们已有一幅相当完整的世界图景。但是,这种关于世界的概念当然不是先验的(我们的“本能知识”可能使人认为它是先验的),而这激起了巨大的信心。这个世界图景无非是经验财富,它像物质财富一样,也是把许多人的工作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从而得以节省和解放智力。([5])
这还未触及问题的要害。某些批评家指责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主观,先验,关键在于马赫认为自然界中没有经济或没有简单性。自然界是否简单或经济? 对于这个带有强烈“二律背反”色彩的本体论问题,人们自然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信念和答案。牛顿认为,自然界喜欢简单化,而不爱用什么多余的原因以夸耀自己。爱因斯坦指出,自然规律的简单性也是一种客观事实,而且正确的概念体系必须使这种简单性的主观方面和客观方面(或现象的主观方面和客观方面,或心理的经济和逻辑上的经济)保持平衡;他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批评马赫的思维经济“太主观”的,因为马赫的天平偏向了主观方面;不过,他也坦率地承认,他永远不会说他真正懂得了自然规律简单性所包含的意思。海森伯像爱因斯坦一样相信,自然规律的简单性具有一种客观的特征,他甚至被自然界显示出的数学体系的简单性和美强烈地吸引住了。与此相反,玻思却认为,经济的不是自然界,而是科学。普利高津则强调指出,不仅人对自然的看法经历了一个向着多重性、暂时性和复杂性发展的根本变化,而且科学的兴趣正从简单性向复杂性转变。
出现这种众说纷纭的局面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因为自然界是否简单或经济这个本体论问题本身,本来就是一个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名副其实的形而上学问题。我们用什么来证明它呢?我们只能用科学,用科学定律和理论。即使我们所发现(恰当地讲,应是“发明”)的定律和理论是简单的,那也只是说明科学本身是简单的,无论如何不能说明自然界是简单的。还是彭加勒对这个问题处理得比较谨慎,比较巧妙。他说:“自然界的简单性问题不是一个容易解答的问题。自然界不一定是简单的,但是我们却可以相信它是简单的而去行动,只有这样科学才是可能的。
2.思维经济是要人们停止思维和随心所欲地设想吗?
这是对马赫思想的明显曲解。思维经济并没有要求科学家减少观察的数目和停止思维,也没有说科学家可以随心所欲地胡思乱想或凭空杜撰事实和理论。事实上,马赫本人就是一位勤奋的观察家和思想家。他从小就对远处的东西看来变小和磨房风车的转动感到惊奇;即使到了高龄,他还强烈地进发出对观察和理解事物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心情,还以孩子般的好奇的眼睛窥视着世界,使自己从理解其相互联系中求得乐趣,而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像这样一位在众多学科领域辛勤耕耘,以批判机械自然观和力学先验论为己任,以追求科学统一理想为奋斗目标的严肃的科学家,怎么会让人们停止思维和随心所欲地设想呢?
马赫的思维经济是针对科学的最终结果(科学共同体智慧的结晶)和科学家追求的目的而言的,并不是针对科学理论体系形成的具体过程和个别科学家的发现(或发明)过程而言的。前科学的知识和不成熟的科学,一般说来并不是经济的、简单的,但是发达的科学则必然简单或经济。思维经济作为方法论的原则和评价理论的标准,引导或启发科学家选择较为实际的道路和较为方便的途径,以达到经济或简单的结果,但并不是说科学家就可以不费气力,不走弯路,顺手就能拈来科学之果。作为研究者的马赫当然深知,“科学研究只能通过曲折的道路达到向直观认识直接显示出来的东西”([7],p.106),他的方法论只是希望人们少走弯路而已。
因此,思维经济原理并不是要求科学家停止思维或随心所欲地设想,而只是引导科学家更积极、更有效地思维,从而达到经济、简单的结果。再者,思维经济也不是科学的唯一根据。事实上,除此而外,马赫还提出了其他一些方法论原理,如观念适应事实原理、观念彼此适应原理、思维连续性原理、补偿原理、思维恒久性原理、概念嬗变原理、充分区别原理以及思想实验方法等。所有这些原理都是相辅相成的,它们构成了马赫的科学方法论体系,在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中产生了一定的积极影响。
3.思维在正确地反映客观真理的时候才是经济的吗?
情况并非总是如此。真的不见得是经济的,正确性并不等价于经济性。就科学理论而言,正确性是对它的最根本的、也是最起码的要求,而经济性则是对它的更进一步、更高一级的要求,二者在层次上是不同的。事实上,马赫也是这样评价科学理论的:观念适应事实即是实验证实,观念彼此适应即是理论之间无逻辑矛盾,在此基础上才要求理论要简单、经济。况且,正确性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正如我们前面已提及的,马赫已经洞察到:一门科学的系统化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它们尽管都正确,但必有一些更为经济。爱因斯坦则进一步揭示出:“对应于同—个经验材料的复合,可以有几种理论,它们彼此很不相同。但是从那些由理论得出的能够加以检验的推论来看,这些理论可以是非常一致的,以致在两种理论中间难以找出彼此不同的推论来。” ([12],p.115)例如,在达尔文关于物种由于生存竞争的选择而发展的理论中,以及在以后天性遗传假设为根据的发展理论中,就有这种情况。洛伦兹的电子论和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更是一个典型的案例。这两种理论在数学形式和观察预言上是等价的,它们都可以说是正确的,即正确地反映了客观真理。但是前者用了11个特设假设,显得牵强、复杂,后者仅用了两条公理(基本假设经济),就构成了简单、优美的完整体系。正因为如此,电子论虽然是经典物理学的最后杰作,最终还是被人们遗忘了,仅有历史的价值。
正是面对科学理论的这种现实状况,马赫和爱因斯坦才分别把经济原理和逻辑简单性原则作为科学的目的、方法论的原则和评价科学理论的内部标准(相对于实验检验这一外部标准而言)。逻辑简单性原则可以说是思维经济的深化和集中化,因为它要求的只是科学理论的根基,即逻辑前提(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设)的经济。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因斯坦觉得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太浅薄”。其实,马赫不仅把有用的形式逻辑附属于他的现象论和经济学说,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后者也是他的逻辑理论,他只不过是没有像爱因斯坦那样认识得更为明确、更为深刻而已。
翻开科学史和哲学史,我们不难看到其中奔腾着人类追求理论的简单性和思想的经济性的不可遏止的潮流。毕达哥拉斯的万物皆数、奥卡姆的剃刀、牛顿的节约原理、马赫的思维经济、彭加勒的力戒特设假设和科学美、爱因斯坦的逻辑简单性原则、惠勒(J.A.Wheeler)的质朴性思想……,就是这股潮流上几朵有代表性的浪花。有人认为,马赫的哲学是没有意义的空话和胡说。有人认为,马赫哲学虽然在历史上曾起过某种启蒙作用,但在现代科学面前已失去了它的魅力,正在遁入古老幽深的典籍王国。有人认为,马赫哲学的某些方面,尤其是他的思维经济原理和统一科学的理想,至今依然是人类智力武库中的有用的武器。看来,要对马赫哲学做出比较公正、比较符合事实的评价,还需要进一步批判地分析一切材料,科学地把握历史事实。不费气力地人云亦云是万万使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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