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彭加勒和马赫是相对论的先驱。关于马赫晚年是否拒绝相对论,这在学术界还没有定论。不过,从马赫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来看,他大概不会喜欢象相对论这样的思辨性理论。彭加勒相对论一直保持缄默,他也许认为相对论只不过是他和洛伦兹早先提出的电子动力学和电子论的—部分。迪昂反对狭义相对论,因为它背离了常识,并且为使电原子论和麦克斯韦理论保持原样而损坏了古典力学。皮尔逊在《科学规范》第三版中增补了“现代物理学的观念”一章,探讨了相对性理论和按照相对性理论的电磁质量。他所谓的相对性理论,基本上是洛伦兹的电子论,这也难怪,因为当时许多知名的物理学家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一知半解(狭义相对论直到1911年的索耳未会议才越出了德语国家的国界),更何况物理学并非是其主要专业的皮尔逊呢。
在自然观方面,奥斯特瓦尔德和迪昂是能量自然观的积极缔造者和倡导者。彭加勒和皮尔逊则似乎有点倾向于电磁自然观,彭加勒还肯定了能量学的优点,并指出了它面临的困难。马赫则明显对能量自然观不感兴趣,因为奥斯特瓦尔德的能量一元论把能量视为唯一的终极的实在,这显然有背于他的以“要素(感觉)”为基石的世界观。
2.科学观
马赫的科学观基本上是描述主义的和知识静态积累的科学观。在马赫看来,科学的功能就是代替经验,科学的任务仅是对事实作概要的陈述,这种描述应达到最大的抽象理解,即用数学函数来描述。显然,马赫这位启蒙哲学家在科学观方面并没有摆脱传统归纳主义的巢臼。
与马赫相比,彭加勒的科学观无疑要丰富得多。彭加勒把科学视为“分类的方法”和“关系的系统”,而事实的堆积并非科学。他认为科学理论是一个有层次的结构,是由事实(未加工的事实和科学事实)、(实验)定律和原理三级构成的,约定在逐级上升中都起作用,尤其在从定律提升为原理的过程中作用更为重要。彭加勒提出了关于科学发展的“危机-革命”动态图象和“复杂一统—”的交替上升模式,这对爱因斯坦显然有影响,它也许还可以视为库恩60年代初科学革命的结构的雏形。为了抗御世纪之交盛极一时的实证主义、实用主义和反科学的潮流,他还大力强调科学的精神价值和伦理意义,倡导理想主义的“为科学而科 奥斯特瓦尔德的独到之处在于,他洞察到科学的某些本性。在他看来,科学是—个有自组织功能的巨大系统,具有不断同化和增长的生命力。艺术是土著的,而科学则具有普遍性,它能够超越地域的限制和民族的个性。奥斯特瓦尔德还提出了他的科学分类金字塔模型:底层是秩序科学(数学、几何学、运动学),其上是物理科学或能量科学,最上层是生命科学(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
迪昂认为物理学理论系统的结构有事实(实用事实和理论事实)、实验定律、理论(对实验定律分类的结果)三个层次。迪昂辨认出物理学理论由两个不同部分构成;其一是描述部分,它为分类定律而提出,其二是解释部分,它是为把握潜藏在现象深处的实在而提出的。他认为理论具有的功能和多产性并不归因于解释部分,科学进步总是抛弃解释部分,而描述部分则几乎全部进入新理论中。解释部分实际上从属于形而上学,尽管它也有意义,但是没有它同样可以构造物理学理论。在迪昂看来,理论不仅仅是实验定律的经济描述,它也是这些定律的分类。高级完善程度的分类是所谓的自然分类,其引人注目的特征是理论在实验之先。在这样的理论中,不仅每一个已知的实验定律能被假设的推论表示,而且还能从假设推出与已知实验定律不矛盾的可能的实验定律。现代科学理论正是这样的由少数假设演绎出来的数学命题的系统。
皮尔逊虽然也认为科学是“如何”(how)的描述,而不是“为什么”(why)的说明或解释,但是他同时也指出,事实的分类以及在这种分类的基础上形成的绝对判断——独立于个体精神的癖性的判断——本质上概括了科学的目的和方法。这样一来,科学就在于对事实(物理事实或现象,心理事实或概念)作仔细的、艰苦的分类,在于比较它们的关系和结果,在于借助训练有素的想象发明简明的表达或公式,即概述广泛事实的科学定律。皮尔逊把不受个人感情左右的在事实的基础上形成判断的习惯看作是科学精神框架的特征,他还充分肯定了科学的教育价值、社会价值和美学价值,并把科学分为抽象科学和具体科学(研究无机现象的物理科学和研究有机现象的生物科学)。
由上不难看出,马赫等人的科学观不仅在深度和广度上不同,而且在对科学的目的、功能、本性、结构等看法上也有或大或小的差异和分歧。
3.基本的哲学立场
众所周知,马赫的基本哲学立场是“要素(感觉)一元论”,认为“物是感觉的复合”。马赫说明他的要素一元论是超越于物质论和观念论的,也就是说,填补了物体和感觉之间、内部和外部之间、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的鸿沟,从而即克服了唯灵论者自己用精神创造出来的物体世界具有其应有的坚实性的困难,也免除了物质论者使物体世界具有感觉的不知所措的困境。皮尔逊的哲学立场比较接近马赫,他把他的哲学出发点也建立在感觉论的基础上,认为物是某些感觉印象的恒久的结合群。他说,外部物体一般来说是建构,是直接的感觉印象与过去的感觉印象的组合,事物的实在性取决于它作为直接的感觉印象群整体地或部分地发生的可能性。与马赫不同的是,皮尔逊毫不隐讳地承认他的观念论立场:健全的观念论作为自然哲学的基础正在取代旧物理学家的粗糙的物质论。
关于马赫和彭加勒哲学思想的异同,作者已有专文论述 。作者既分析了二者有关哲学见解的同中有异,尤其阐明了二者主导哲学思想的大相径庭之处。如果用怀疑的经验论和实证论来概括马赫的主导哲学思想的话,那么彭加勒的经验约定论 和理性论就与之形成鲜明论批判学派的对照。因为怀疑的经验论与经验约定论相差甚远,而实证论简直可以说与理性论背道而驰了,尽管在彭加勒的思想中仍包含着经验论的成分,但他决不是狭隘的经验论者和实证论者。与马赫把感觉作为建造宇宙的砖块不同,奥斯特瓦尔德则把能量视为实体性的砖块,他的能量—元论不用说与马赫的要素一元论是不相容的。至于迪昂,他似乎并没有追求一种明确而坚定的哲学立场,他的科学哲学与科学本身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像一般自然科学家一样,停留在经验论的圈子内,但他也强调数学和逻辑演绎在科学中的作用,他反对形而上学,但仍肯定了形而上学的价值,只是提醒科学家不要把形而上学的思想和目的引进科学,他赞同奥斯特瓦尔德的一些观点,但更多的则是致力于能量学,而对唯能论和能量—元论看来并不热衷。
有人也许会说,批判学派代表人物的哲学共同点不是观念论和精致的信仰主义吗?这是一种误解。马赫曾一再表白,观念论虽然是他的哲学出发点,但他的观点并不是观念论或唯我论。事实上,马赫的要素一元论,并没有取消物质的、物理的要素,没有把一切要素都说成是感觉。马赫说物是感觉的复合,他所谓的“感觉”并不是“自我”的、个人的感觉,而是人类的、公共的感觉,而且他并不认为自我是第一性的。因此,很难把马赫的哲学划入观念论或唯我论 。意大利学者奈利格在研究了马赫哲学后认为,马赫的观点只包含很少的观念论,甚至同观念论相矛盾 。作为彭加勒主导哲学思想的经验约定论,没有理由认为它等同于观念论。当然,彭加勒在谈到一些抽象的哲学问题时,也讲过一些似乎具有观念论的话。但是,深究一下,他所谓的客体(即关系)、客观实在(即数学定律所表示的事物之间的和谐关系)和“客观性”(唯有在关系中才能找到,在被视之为孤立的存在中寻求客观性,只能是白费气力)并不具有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意义。彭加勒所说的“凡不是思想的东西,都是纯粹的无”,与马克思的下述言论有相通之处:“被抽象地理解的,孤立的,被认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 况且,彭加勒并没有在常识意义上断言精神对自然界来说是本原的,更没有承认创世说。因此,即使用恩格斯关于观念论和物质论的经典定义来衡量,也无法把彭加勒划到观念论一边。事实上,彭加勒是一个地道的科学实在论者。谈到迪昂,他始终把抽象的形而上学问题排除在他的研究范围之外,当然与观念论搭不上边。至于奥斯特瓦尔德,他一直把能量作为最根本的实在,其所指是能量实在论。他的能量一元论与马赫的要素—元论相比,明显地强化了实在论的色彩。为此,在马赫影响下持经验一元论的波格丹诺夫以及奥地利的马克思主义者F. 阿德勒、德国动物学家德里施都认为奥斯特瓦尔德的唯能论只不过是新的、换了装的物质论,并不是对物质论的克服。这些观点不见得都十分确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奥斯特瓦尔德还是一位实在论者,只不过他认为终极实在是能量而非物质。他并没有认为精神比自然界或能量更本源,相反地,他把精神活动也归结为能量过程。而且,他是无神论者,根本没有承认创世说。因此,要说奥斯特瓦尔德是观念论者,其理由也是不充分的。即使站在感觉论的立场上自我标榜为观念论者的皮尔逊,也是坚决反对自然神学和灵学这样的形而上学的超感觉的伪科学的,他并未排斥暂未被感知的理想物的可能的实在性。
除了迪昂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之外,批判学派其他代表人物都对宗教不感兴趣。即使迪昂,在知识领域里也没有重信仰轻科学,他诉诸实证和理性。而且,他们都对科学中的教条持怀疑批判态度。马赫在行动上和言论上都是教权主义的敌人,他在《力学史评》。中嘲笑唯灵论者和神学家,讥讽他们休想利用第四维空间为鬼神之说辩护,并指出造物主的智慧和神学的物理哲学妨碍获得知识。皮尔逊青年时代就厌恶学校当局强制执行的正规神学讲演,不愿去教堂参加各种强迫的活动。奥斯特瓦尔德是无神论者、反教会的坚强战士。他断言,对于人类精神发展而言,宗教肯定不如科学。彭加勒在反对怀疑一切的同时,也坚决反对信仰—切。他还说过:“宗教能对信仰者产生巨大的威力,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它的信徒。信仰仅能够强加于少数人,而理性却会给一切人留下烙印。我们必须致力于理性……” 。说批判学派代表人物是精致的信仰主义,是根本没有事实根据的。
像批判学派代表人物这样的作为科学家的哲学家,他们与寻求一个明确体系的认识论的职业哲学家是很不相同的。职业哲学家往往倾向于按照他们的体系的意义来解释科学的思想内容,同时排斥那些不适合于他们的体系的东西。而作为科学家的哲学家却不会走得那么远,他们博采百家之长,尽可能地吸收——切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一般说来,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立场不稳、思想混乱或机会主义,也不是他们刻意要搞所谓的调和折衷,而是经验事实给他们规定的外部条件,不容许他们在构造概念世界时过分拘泥于一种认识论体系,而要在众多的两极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这是一种卓有成效的科学认识论和科学方法论准则)。这也是具有哲学头脑的科学家之所以能取得重大科学成果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于这样的作为科学家的哲学家,如果仅仅抓住他们的片言只语,从自己所固守的认识论体系出发,来揣度这些言论并冠以某某主义的话,那么他们的头衔或“帽子”可就五花八门了。因此,要把握他们的主导哲学思想,就必须下苦功夫占有材料,实事求是地进行仔细的分析,否则就难免以偏概全,做出想当然的结论来。
4.社会政治观点
批判学派代表人物的社会政治观点不尽一致。迪昂作为一个正直的学者,是值得每一位专业人员尊敬的。但是,在政治立场和社会观点方面,他却是保守的。他被认为是右翼分子,保皇党人、反共和政体者、民族主义者、反犹太主义者和宗教极端分子。
相反地,迪昂之外的其他人物在政治上都程度不等地是开明的、进步的,有的甚至是十分激进的,象马赫、奥斯特瓦尔德和皮尔逊都倾向于社会主义或本身就是社会主义者。马赫早在19世纪就坚决反对神化自然科学的反动倾向,他尊崇被反动教会视为仇敌的著名生物学家和无神论者海克尔,称其是“为启蒙运动和思想自由而斗争的刚直不阿的战土”。他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民主党领导人维克多.阿德勒过从甚密,他站在该党和工人群众一边,反对教权主义的基督教社会党。他参加工人集会,投票支持有利于工人的法案,并号召他的追随者学习社会主义理论家狄慈根的著作,带头在“脱离教会运动”的宣言书上签名。奥斯特瓦尔德是一位战斗的无神论者和“实践的理想主义者”。他被基督教会的报纸骂为“恶魔之子”。他与社会民主党国会议员佩乌兹交往密切,与李卜克内西一起参加工人群众的集会游行。为此,反动分子给他送上了“红色秘密谋土”的绰号。皮尔逊青年时代在德国居留期间接触过马克、思和拉萨尔的思想,这使他成为一个热情的社会主义者。他多次以社会主义为题发表演说,撰写文章,为社会主义赞歌集写稿,并认为社会主义应该受到颂扬。彭加勒则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和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科学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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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醒民:马赫、彭加勒哲学思想异同论,成都:《走向未来》,198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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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Poincaré, Mathematics and Science, Last Essays, Translated by John W. Bolduc, Dover Publications, Inc., New York, 1963, p.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