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维护科学自主性和研究自由为主旨的科学价值中性概念,因其不利于争取社会对科学的支持和和树立森严的壁垒,也有可能反过来伤害科学自身。从科学外部来看,如果中性在其逻辑意义上不得不被接受,如果科学实际上没有促进人的福利而非增加人的痛苦的固有倾向,那么对科学大规模地和不加区别地支持,似乎完全是成问题的。即使科学对人的有用性只是它对于福利和幸福的间接影响,中性论题的坚定信仰者也对科学的价值具有严重的疑虑。因此,在事实和规范之间的绝对划分的教条具有有害的后果。 从科学内部来看,科学中性这个功能性的神话使得科学的功能失调。由于探究对具有十分混合特征的假定的依赖被隐藏起来,价值中性阻拦了可供选择的框架的研究,不利于我们提出并容纳新观念。此外,它也严重地不准许外行的科学用户介入科学,这在科学和技术已经渗透到生活的各个角落的今天显然是成问题的。况且,除非我们理解与境利益能够塑造探究方式,否则我们就无法恰当地批评相关的科学研究。
许多哲学家和科学家都了解科学价值中性的不良后果,尤其是认清了大科学的特殊状况和科学在现代社会中举足轻重的中轴地位这一与境。于是,现在的思想潮流转向有利于科学中性的批判者和揭露者。我们经常能够听到对“科学中性的神话”的批评,中性也被视为“空想”、“幻觉”、“希奇古怪的梦呓”,科学研究无价值约束和为科学而科学的思想也被指责为“在逻辑上不融贯”、“受自由的意识形态伪装”乃至“恶意的胡诌”。譬如,隆季诺在从方法论的角度批评科学中性时说:
断言自然科学不受价值约束是胡说。科学实践受价值规范和价值支配,而价值是从理解科学探究的目标产生的。如果我们把科学活动的目标选定为关于自然界的说明,那么这些支配价值和强制从理解什么算作是好说明中产生出来。例如,满足像真理、准确性、简单性、可预见性和广度这样的标准。这些标准并非总是同等地可以满足,而是适合于什么算作是好说明的不同概念。不管怎样,它们构成藉以判断竞争说明的价值,在特定领域支配科学实践的规范和强制从这些价值中产生。
他称从理解科学目标中产生的价值为构成价值(constitutive values),以指明它们是决定什么构成可接受的科学实践或科学方法之法则的源泉。私人的、社会的和文化的价值,即关于应该是什么的那些群体的或个人的偏爱,称为与境价值(contextual values),以指明它们属于在其中干科学的社会的和文化的环境。科学与价值无关的传统诠释相当于主张,科学的构成价值和与境价值截然不同且彼此独立。这一诠释或主张能够被重新阐释为两个问题:一个涉及科学理论(与方法)和与境价值的关联:在什么程度上科学理论塑造或应该塑造道德的和社会的价值?另一个涉及与境价值对科学理论和方法的影响:在什么程度上社会的和道德的价值塑造科学理论?作者用辩论证明,以科学的实践和内容为一方,以社会的需要和价值为另一方,二者处于动力学的相互作用之中,而且科学的探究逻辑和认知的结构需要这样的相互作用。尤其是,科学公正论题(thesis of integrity of science)——科学的内部实践(观察和实验、理论构造、推理)不受与境价值影响——受到行为和认知生物学研究的严厉挑战,因为与境价值不仅影响值得询问的问题即科学发展的方向,而且影响给予这些问题的答案即科学理论的内容。因此,与价值无关的科学和绝对的科学自主性在方法论上是不可能的。
可是,正像普罗克特看到的,批评家几乎未注意中性的起源和它的各种形式,也未注意中性是对特定的历史环境做出反应时出现的现象,它的政治意义随历史的时间和地点而变化。在英美分析传统的哲学家中间,问题多年来选定为决定“应当”和“是”、事实和价值的精确的语言学关系的问题,而独立于科学和社会变化的历史关系,独立于科学受到捍卫或攻击的方式的多样性。他接着说:
中性问题是哲学问题,但是对它不能抽象地借助词的意义来探讨。取而代之的是,必须借助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中观念的具体使用来理解。探讨必须是历史的和比较的。它之所以必须是历史的,是因为词和观念的意义随时间而变化(无价值约束的科学的理想对于1911年的德国社会科学家、1937年的犹太哲学家和1975年的社会生物学家意指迥然不同的东西)。它之所以必须是比较的,是因为人们想知道,在柏拉图的希腊、培根的英国和韦伯的德国,关于科学的理想什么是相同的或不同的。
例如,科学“中性”的一个含义是,科学(或技术)“本身”既不好,也不坏;科学可以被使用,也可以被滥用。这几乎不是什么新观念。柏拉图早就相当细致地表明,那些最能够治愈的东西也是最能够伤害的东西,那些最有能力告诉真理的东西也是最能够告诉谎言的东西。可是,这种中性仅仅描述了最简单的技术、最抽象的科学。要知道,基于科学的技术日益是目的特定的(end-specific):手段强制目的;不在如此容易地把工具的来源与它被打算的使用分开了。“滥用”巡航导弹和中子弹意味着什么呢?同时,也不容易把纯粹科学和应用科学分开了。
当然,也有一些严肃的、综合性的批评值得在此一提。史蒂文森针对他在前面概述的科学中性图像的三个主张,逐一做了批评。第一,关于科学只能处理客观事实而不能处理价值的主张割裂了事实和价值,这在20世纪的思想中是陈腐的——不仅在惹人注目的实证主义和存在主义哲学中是陈腐的,而且作为制约许多日常思维的背景假定也是陈腐的。这种尖锐区分引起一个极有争议的深刻的哲学问题,即所有道德的(和政治的)价值是主观的,这个广泛传播的假定肯定不能毫无疑义地被通过。而且,这样一个观点描述了意义理论、知识和形而上学的重大主张,即在支配科学命题的标准和道德的命题的标准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而这并非是不证自明的。第二,关于科学家珍视的唯一事情是为知识而知识的主张是不合实际的,真正的“纯粹”科学即便有,数量也极少。大科学时代的来临需要大队人马和庞大的开支,因此受到政府和有关机构的控制是不可避免的,政治和商业成分甚至进入最纯粹的研究决策。尽管科学家可能希望他们的职业承诺是增加人类的知识,但是他们的研究资金也许是由关注应用的部门支付的,这就难以摆脱价值约束。他们必须在做与不做之间两难抉择:不做没有研究经费;做则参与了现有的建制过程,也就隐含接受或默认了那些机构的价值。第三,关于科学的应用是社会决定,这使用了一个一再重复的、模糊不清的术语“社会”。不存在像社会这样的实体机构做决策,社会决定实际上是各种建制——政府、立法机关、公司、银行、大学、教会、政党、压力集团等等——的决定,当然还有个人的决定。由于明显的实际理由,现有的民主机制无法在科学应用的每一个细节上产生决定,当代的科学研究和技术应用也无法(或永远不能够)完全处在公民的民主控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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