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忠故国的明遗民和清朝君臣在政治态度上是完全对立的,但这两类人不约而同地提倡“西学中源”说,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他们各自的动机是什么?有什么异同?探讨这些问题的意义不限于科学史本身。
天文学上的中西之争,始于明末。在此之前,中国虽已两度接触到古希腊天文学——唐瞿昙悉达译《九执历》、元明之际传入回历。但一方面只是间接传入(以印度、阿拉伯为媒介),另一方面当时中国天文学仍很先进,胜过外来者,更无被外来者取代之虞,所以并无中西之争。即使明代在钦天监特设回回科,回历与《大统历》参照使用,也未出现过什么“汉回之争”。但到明末耶稣会士来华时,西方天文学已发展到很高的阶段,相比之下,中国的传统天文学明显落后了。明廷决定开局修撰《崇祯历书》,意味着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历法将被西洋之法所代替。而历法在封建社会是王朝统治权的象征物,这样神圣的事竟要采用外来的“西夷”之法,正是十十足足的“用夷变夏”,对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的中国士大夫来说实在难以容忍。正因为这一点,自《崇祯历书》开撰起,就遭到保守派持续不断地攻击,一次失败紧接着就再来一次。徐光启作为西学的护法神,力挽狂澜,终于使《崇祯历书》在1634年修成,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是保守派的攻击还是使得崇祯帝在《崇祯历书》修成后犹豫了十年之久不能下决心颁行天下。而在此期间中西法多次较量,通过实测检验,中法没有一次能免于败北。⒇但当崇祯帝最终认识到“西法果密”,下诏颁行时,亡国之祸也已临头。
清人入关后,立刻以《西洋新法历书》之名颁行了《崇祯历书》的删改本。他们采用西法根本没有明朝那样多的犹豫和争论,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者中国历来改朝换代之后都要改历,以示“乾坤再造”,而当时除了《崇祯历书》并无胜过《大统历》的好历供选择;二者当时清人刚以异族而入主中国,无论如何总还未马上以“夏”自居。既然自己也是“夷”,那么“东夷”与“西夷”就没什么大不同,完全可以大胆地取我所需。正如李约瑟博士注意到的那样,“但在改换朝代之后,汤若望觉得已可随意使用‘西’字,因满族人也是外来者”(21)。
首倡“西学中源”说的黄、方、王三人,都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养育出来的学者,又是大明的忠臣。他们目睹“东夷”入主华夏,又在颁正朔、授人时这样的神圣之事上全盘引用“西夷”之法,而且还以西夷之人主持钦天监,无疑有着双重的不满。提倡“西学中源”说的目的,三氏中以王锡阐表示得最明确:他主张恢复传统的历法,而在西法中只应取一些具体成果来补中法之不足,即所谓“镕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为此他一面尽力摘寻出西法的疏漏之处,一面论证“西学中源”,然后得出结论:“夫新法之戾于旧法者,其不善如此;其稍善者,又悉本于旧法如彼。”(22)他的六卷《晓庵新法》正是贯彻这一主张的力作。
黄、方、王都是在野布衣,又在政治上抱定不与清人合作的宗旨,所以他们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去对清政府就历法问题有所建言。在这种情况下提倡“西学中源”还有缓解理论困境的作用:传统文化的熏陶使他们坚持“用夏变夷”的理想,而严峻的现实则在“用夷变夏”。如果论证了“夷源于夏”,就可避免这个问题了。这一思路正是后来清朝君臣所遵循的。
黄、方、王研究中西历法,因看出其相似之处而提出“西学中源”,有没有纯科学的动机?一般说来,研究中西历法而发现其相似之处,从而设想二者同源,完全可以仅从纯科学的思考得之。但在谁源于谁这一点上,科学以外的因素就很容易起作用了。笃信“用夏变夷”的中国士大夫当时很难作出“西学中源”之外的答案。即使到了近代,习惯于“欧洲中心”说的西方学者在看到中西天文学某些相似之处后,不是也热衷于论证其发源于巴比伦甚至希腊吗?当然,两者相似未必就同源。
清人入主华夏,本不自讳言为“夷”,也无从讳。到1729年,雍正帝还坦然表示:“且夷狄之名,本朝所不讳”,他只是抬出《孟子》云:“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来强调“惟有德者可为天下君”(23),不在于夷夏。但实际上由于清人入关后全盘接受了汉文化,加之统一政权,已经历了两代人的时间,汉族士大夫的亡国之痛也渐渐淡忘。这时,清人就开始不知不觉地以“夏”自居了。这一转变,正是康熙亲自提倡“西学中源”说的背景。
康熙初年杨光先事件暴露了“夷夏”问题的严重性。这一事件可视为明末天文学上中西之争的余波,杨光先的获罪标志着“中法”最后一次重大努力仍然归于失败。杨氏说“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24),清楚地表明他并不把历法本身放在第一位,只不过耶稣会士既以天文历法为进身之阶,他也就企图从攻破他们的历法人手。杨氏虽失败,但也获得不少正统派士大夫的同情,他们主要是从捍卫中国传统文化着眼的。
清人的两难处境在于:一方面他们需要西方天文学来制定历法,需要耶稣会士帮助办外交,需要西方工艺学来制造天文仪器和大炮,需要金鸡纳来治疗疟疾,等等;另一方面,又要继承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传统,以“夏”自居,以“天朝上国”自居,以维护其统治。因而历法等领域内“用夷变夏”的现实日益成为一个令清朝君臣头痛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康熙提倡“西学中源”说,不失为一个巧妙的解脱办法。这样既能继续引进、采用一些西方科技成果(从这一点来看,“西学中源”说在历史上是起过一些积极作用的),又在理论上避免丁“用夷变夏”之嫌。西法虽优,但源出中国,不过青出于蓝而已;而采用西法则成为“礼失求野之意也”。康熙的这番苦心,士大夫们立刻心领神会了。所以康熙只用片言只语提了个头,梅文鼎、阮元等人就不遗余力地来响应、来宣扬了。前引梅氏“伏读”诸语,谀词盈耳,除了“君臣之份”外,不难看出双方强烈的共鸣。对于这种问题,封建社会中确实是政治高于科学的,所以梅氏虽身为历算名家,在论证“西学中源”时也不免穿凿附会。
“西学中源”在士大夫中受到广泛欢迎,以至流传二百余年之久,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此说的提倡者曾希望以此来提高民族自尊心,增强民族自信心。中国的封建统治者向来以“天朝上国”自居,醉心于“声教远被”、“万国来朝”,清人也不例外。但现在忽然在历法、教学、工艺等方面技不如人了,这使他们深感难堪。阮元之言可为代表:
使必曰西学非中土所能及,则我大清亿万年颁朔之法必当问之于欧逻巴乎?此必不然也!精算之士当知所自立矣。(25)
然而技不如人的现实是无情的。“我大清”二百六十年颁朔之法确实从欧罗巴来。“西学中源”虽可使士大夫陶醉于一时,但随着科学发展,幻觉终将破碎。而且事实上清代也有一些著名学者如江永、赵翼等,保持着清醒、公正的态度,不去盲目附和“西学中源”说。
最后顺便指出,中西文化交流源远流长,这是无庸置疑的,但“西学中源”说的荒谬,在今天已经显而易见。然而此说的流风余韵,似乎至今不绝。我们研究了“西学中源”说之后,再看诸如“《易经》中已有二进制”、“《周易参同契》中的场论”之类的说法,就会觉得似曾相识了。这就是研究“西学中源”说的现实意义。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有悠久而高度文明并经常以此自豪的民族来说,提供这样一个前车之鉴以戒来者,恐怕还是有必要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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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同①
[3] 方以智:《浮山文集后编》卷二,见《清史资料》第6辑,中华书局,1985。
[4] 王锡阐:《历策》,《畴人传》卷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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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梅文鼎:《雨坐山窗》,《绩学堂诗抄》卷四。
[10] 梅文鼎:《上孝感相国》(四之三),《绩学堂诗抄》卷四。
[11]梅文鼎:《历学疑问补》卷一。
[12] 这类传说在清代十分流行,《钦定书经图说》中有“命官授时图’’专言此事。当时许多读书人都是信以为真的。
[13]《数里精蕴》上编卷一“周髀经解”。
[14]《明史·历志一》
[15]阮元:《汤若望传论》,《畴人传》卷四十五
[16] 阮元:《续畴人传》序
[17]李查继(木字旁)亭:重刻《畴人传》后跋。
[18] 阮元:《自鸣钟说》,《挲(上面是研)经室三集》卷三。
[19] 毛祥麟:《墨余录》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0]《明史·历志一》中载有八次这样较量的记录,时间在1629--1637年间,内容包括日食、月食、行星运动等方面。相反,表明中法优胜的记录一次也没有。
[21]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卷,674页,科学出版社,1975。
[22]王锡阐:《历策》,《畴人传》卷三十五。
[23]雍正语俱见《大义觉迷录》卷一,载《清史资料》第4辑,中华书局,1983。
[24]杨光先:《日食天象验》,《不得已》卷下。
[25]阮元:《汤若望传论》,《畴人传》卷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