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亥以后中国社会的畸形发展中,伴随着政治救国、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等各种方案的失败以及仁人志士的思索探求,一场真正的思想启蒙运动正在酝酿,这标志着中国社会之科学观又进入了更深入更内在的层次。
三、从五四运动到七七抗日:科学的思想层次
思救亡,先启蒙,启民心,开民智,重塑国民素质,这是五四时期的思想先驱和文化领袖们的一致认识,他们感觉找到了何以近百年来中华屡次为列强欺侮,何以科学技术不能真正发挥作用,何以国家腐败无能至此的内在原因。
洋务运动提出的自强口号并没有实现富国强兵,戊戌维新提出的变法主张也没有实现国泰民安,相反,中国社会愈加混乱。在这两个历史过程中,西学对于中国国民来讲,是迫不得已“逼”来的东西。然而1915年前后,一批留学欧美的学子回国,这批人在西方不仅系统地学习了先进的科学技术,也耳濡目染了西方文明的价值、观念,拿到了西方科学的博士,沐浴了美雨欧风,是第一批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知识分子。这批人回国后开始办杂志,办社团,在国民中传播科学,也传播民主,中国老百姓开始懂得,科学可以创造发明,科学可以变革社会,科学还有自己的思想精神内涵;学习科学,首先要学习科学的精神、科学的方法。自由、平等、理性、怀疑,这些科学的价值内涵和观念开始渗入中国社会、中国国民尤其是青年学生之中。
以《新青年》为标志的这场思想革命、文化创新和民众启蒙的五四运动,无论其规模声势,还是文化拓展的广度和深度,都远远超过了以往。五四前后,中国文化的各个专门领域都发生了内在的变化,外来的文化观念、思想方法正在取代传统的地位。新观念的启迪、新领域的开拓、新学科的创造、新方法的运用,使中国文化正突破原有格局,酝酿一种新的文化形态和结构。〔12〕在此过程中,中国社会对以科学为核心的西方文明的认识更为深入,并随着对中国国民性、对传统孔儒思想的激烈的批判,一时间,来自西方学术领域的各种主义思潮、各种名词概念、各派人物名士纷纷在中国土壤上登场和传播。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最早掀起科学思潮的是留美学生创办的《科学》月刊,《科学》不仅刊登介绍科学知识的文章,并着意宣扬科学精神、提倡科学方法,以启蒙中国国民。它指出,西方的强大是建立于整个科学文明之上,而“继兹以往,代兴于神州学术之林,而为芸芸众生所托命者,其唯科学乎,其唯科学乎!”“科学之功用,非仅在富国强兵及物质上幸福之增进而已,而在知识界精神界尤有重要之关系”。《科学》上经常讨论的问题涉及了科学精神、科学方法、科学与道德、科学与人生观等。
早些时候,严复就曾指出,中国没有民主胚胎,“以今日民智未开之中国,而欲效泰西君民并主之美治,是大乱之道也”〔13〕,梁启超也指出,中国思想界固有的病症,至少有两千多年了,我们应甘心抛弃文化国民的头衔,否则,长此下去,何以图存?“想救这病,除了提倡科学精神外,没有第二剂良药了。”〔14〕而五四运动则明确提出了“科学”与“民主”的口号,并提倡“以科学的方法整理中国固有的文化,以科学的知识充实中国现在的社会,以科学的精神光大中国未来的生命”〔15〕,蔡元培更是疾呼“欲求吾族之沦胥,必以提倡科学为关键”,并力倡科学“可以资美育”、“可以养道德”、“可以导世界观”。
紧随五四的“科学论战”已不仅仅是先驱思想者们在器物、制度层次上的冲突,更关键的是着重争论科学对于人生、信仰、道德、情感的意义。丁文江曾指出:“真正科学的精神是最好的处世之身的教育,是最高尚的人生观,是教育同修养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能够真正知道生活的乐趣。”〔16〕这位科学派的主将有一个基本结论:“科学的万能、科学的普遍、科学的贯通,不在他的材料,而在他的方法。”胡适亦指出:“科学的人生观即是用科学的精神、态度、方法,来对付人生的问题。科学的精神在于他的方法。”〔17〕
中国社会从鸦片战争后接触西学,到五四时期才真正开始对科学有全面而深入的理解,于是,这以后有了中国的科学化运动,有了全社会上科学知识的普及,科学教育的推广,科学人才的培养,科学机构、杂志的创设,并完成了中国科学的体制化过程,在各专门领域出现了一批有思想的大师级学者,取得了世界同行认可和欣赏的科学成果。自此至抗战前的十几年,被誉为中国科学事业的黄金时代〔18〕,甚至于在抗战时期,中国学者的出色工作也仍令中国人为之骄傲。
三四十年代的国内外战争再次使中国面临一个内忧外患的局面,社会政治秩序的混乱使中国科学短暂的鼎盛时期停滞,正在进行之中的科学之思想启蒙运动也自然中断。
30年代开始,日寇的入侵再次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在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激励下,不同的政治力量开始联合,知识分子也找到与政府合作的可能与途径,“科学为了抗战”,这是战时中国社会各阶层民众的共同认识,保家卫国,一致对外,战争时期最重要的是民族自信心的高扬和凝聚力,当然也少不了人才、技术、设备、资源。在随后的岁月里,科学与中国社会的关系出现了一种特定的现象,即学者参政运动。如果说20年代的《努力》所呼唤的好人政治仍是源于传统的道德治国,那么30年代开始的学者参政则是现代意义下的专家治国〔19〕,这是特定历史时期学者与政治合作的一种尝试。
于是,一批批拥有欧美大学博士文凭的名流学者和科技精英,开始相继进入政府,担任要职,直接涉政,指点江山,纵横捭阖。中国社会此时对所谓科技官僚及学者内阁普遍寄予厚望,以期能开创中国社会之新局面。〔20〕这表明中国社会的工具理性观在膨胀,一种激进的、实用主义的心态浮现。虽然,真正了解科学的学者们不断提醒民众不要狭隘地看待科学和科学家,并指出,为了中国长期的富强繁荣,有待于科学的现代化,而这又有赖于科学的方法论和相关的政治、社会条件,但对这一点仍是中国民众所未能充分理解的。〔21〕中国当时的社会状况不可能提供各方面条件来允许学者们发挥其理想化的“科学救国”的计划,这一点,学者们自己也在不断探讨,以至于最终身不由己地被卷进这股社会民潮中去。直至1949年以后,在海峡两岸,这种激进的、实用主义工具理性观仍在持续,只是在不同的政治社会背景下,两岸的科学观演变及科学与社会政治之关系又各自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从近代以来中国社会之科学观演变的线索中,我们可以看出科学在中国经历的艰难历程,可以看出中国社会是如何一步一步由浅入深地认识、理解和接受科学,科学又是如何对中国社会发生全方位的影响。直至今天,五四运动后70余年的今天,我们不是仍在呼唤科学吗?呼唤科学精神、科学方法,呼唤提高全中华民族的科学意识、科学观念。在又一个新的百年来到之际,我们该如何以更进步的科学观引导中国社会走向现代化,引导中华民族走向昌盛?历史是一面镜子。
注:
〔1〕《同治夷务》卷二十五。
〔2〕《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五。
〔3〕《李文忠公译署函稿》卷一。
〔4〕《李文忠朋僚函稿》卷三。
〔5〕《筹办夷务始末》同治卷。
〔6〕《同治夷务》卷二十五。
〔7〕钟叔河:《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中华书局,1985。
〔8〕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东方出版社,1987。
〔9〕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人民出版社,1981。
〔10〕孙小礼、张祖贵:《科学技术与生产力发展概论》,广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
〔11〕吴向红:《维新思潮中的科学理性问题》,《自然辩证法通讯》1994,NO.3。
〔12〕欧阳哲生:《新文化的源流与趋向》,湖南出版社,1994。
〔13〕《严复集》(二),中华书局,1986。
〔14〕梁启超:《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晨报》,1922年8月26日。
〔15〕徐辉:《五四科学思潮辨》,《自然辩证法通讯》1994,NO.2。
〔16〕丁文江;《玄学与科学》,《努力周报》NO.54—55,1923。
〔17〕《胡适的日记》(1922年3月25日),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
〔18〕林文照:《20世纪前半期中国科学研究体制化的社会因素》,《自然科学史研究》,1994,NO.2。
〔19〕王骏:《英雄与名士——翁文灏与中日近代的学者参政运动》,《自然辩证法通讯》,1991,NO.1。
〔20〕参见《独立评论》,1937,北平;《世纪评论》,1948,南京。
〔21〕Charlotte Furth:《丁文江——科学与中国新文化》,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