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注意到了雪花的六角形晶体和透明石膏的六角形晶体的共同点:“雪花所以必出六者,盖只是霰下被猛风拍开,故成六出,……太阴玄精石亦六棱,盖天地自然之数。”[29]这个认识比西方天文学家开普勒对雪花六角形的发现要早四五百年。李约瑟认为,朱熹的这个发现是“非凡的认识”[30]。“太阴玄精石”的得名,应该与道教炼丹有关。
朱熹在继承张载得自于道家、道教的思想基础上,阐述了风、雨、霜、雪、露、虹等自然现象的成因。有人问:“高山无霜露,其理如何?”朱熹的回答是:“上面气渐清,风渐紧,虽微有雾气,都吹散了,所以不结。若雪,则只是雨遇寒而凝,故高寒处雪先结也。道家有高处有万里刚风之说,便是那里气清紧。低处则气浊,故缓故。想得高山更上去,立人不住了,那里气又紧故也。《离骚》有九天之说,注家妄解,云有九天。据某观之,只是九重。盖天运行有许多重数(以手画圆晕,自内绕出至外,其数九),里面重数较软,至外面则渐硬。想到第九重,只成硬壳相似,那里转得又愈紧矣。”([1],卷1)朱熹这个回答,既继承了道家、道教思想,又有自己的创新之处。从他的回答可以看出,对这类现象他是细密地观察过的。他是在认真观察的基础上,对前人的思想进行分析思考而得出结论的[31]。此外,朱熹在历法方面也有论述。但这也是道教所关心的问题。
三、朱熹有机自然观对西方和中国科学技术的影响
关于道家、道教与朱熹的科学思想的关系,李约瑟认为,道家、道教的思想是一种有机自然主义的思想。在他看来,朱熹的思想是来源于庄子,与道家、道教有密切的关系。因为“理学根本上确实是有机主义哲学。”[32]确实,朱熹的科学思想,主要是宇宙演化、宇结构、天文、气象、中医药这些领域。这些领域恰恰是道教为了炼丹(含外丹和内丹)、强身健体而特别关心的领域。如同水利、印染、农业等领域是道教很少、甚至不关心一样,朱熹对这些能直接发展经济的领域也基本上没有去关心。
朱熹的自然科学思想,受到了李约瑟的高度评价。他说:“从科学史的观点来看,或许可以说,他(指朱熹)的成就要比托马斯·阿奎那大得多。”([32],p.506)在朱熹生活的同一时期,西方社会仍处于暗无天日的中世纪教会统治时期。托马斯·阿奎那(约1225-1274年)是基督教神学家,至多可以说他的思想中含有星点科学思想的萌芽因素,却谈不上他对科学直接作出了什么贡献。而且,他的思想成熟时间晚于朱熹近一百年。李约瑟认为,莱布尼兹确实受了朱熹哲学的影响,“这样说不会冒太大的风险。”(同[30])他认为,当爱因斯坦到来之时,“人们会发现一长串的哲学思想家已经为之准备好了道路——从怀特海上溯到恩格斯和黑格尔,又从黑格尔到莱布尼兹——那时候的灵感也许就完全不是欧洲的了。也许,最现代化的‘欧洲的’自然科学理论应该归功于庄周、周敦颐和朱熹等人的,要比世人至今所认识到的多得多。”(同[32])R.A.尤里达教授也是联系着道家、道教思想来评价朱熹的科学思想在历史上的贡献。他说:“现今的科学大厦不是西方的独有成果和财富,也不仅仅是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哥白尼和牛顿的财产——其中也有老子、邹衍、沈括和朱熹的功劳。我们不能说中国本土的科学倘若独立发展下来将会演化成什么样子。但是,我们可以说,当今科学发展的某些方面所显露出来的统一整体的世界观的特征并非同中国传统无关。完整地理解宇宙有机体的统一性、自然性、有序性、和谐性和相关性是中国自然哲学和科学千年探索的目标。”[33]
李约瑟只提到了朱熹对西方科学的影响,没有提及它对朱熹身后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的影响。实际上,宋末之后,在朱熹思想的影响下,中国传统的博物学被广泛地称为“格致学”。南宋末年,数学家秦九韶提出“数理一源”、“数与道非二本也”的思想,说明他受了朱熹思想的影响。此外,李治、杨辉、朱世杰等数学家也都是理学的信徒,他们在数学上之所以做出那么大的成绩,当与朱熹思想密切相关。朱熹五传弟子、著名医学家朱震亨把他的一部医学著作题名为《格致余论》并序称“古人以医为吾儒格物致知一事”。王世贞说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实质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34],说明朱熹的格物思想对中医学有促进作用。李时珍自己也说,《本草纲目》“虽曰医家药品,其考释性理,实吾儒格物之学。”[35]可以认为,《本草纲目》是朱熹“即物”以穷“天地日月阴阳草木鸟兽之理”的理论的进一步实践和具体化。但李时珍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把阴阳五行理论引入本草学,用“比类取象”的方法把动、植诸类归属五行,完成本草理论体系的五行化。这其中起作用的仍然是从道家、道教理论中来而被朱熹集大成的阴阳五行理论。宋以后医药学家把医术看作“仁术”显然也与朱熹的思想影响有关。朱载yù@①(1536-1611年)自动“即悟先天学”,后著有《先天图正误》,首创十二平均律。宋应星在其巨著《天工开物》中也有《论气》的序言中称赞朱熹的《四书集注》“其言却亦平实”。由此可见朱熹的思想对后世的科技活动的影响。梁启超在其1912年发表的《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之教》中评论王阳明对朱熹的“格物致和”的驳难时说:“科学初输入中国时,前辈译为‘格致’,正是用朱子之说哩。”[36]由此看来,所谓有机论自然观对古代科学不曾起过积极的作用,甚至还是消极的,这一观点是偏颇的。不过,李约瑟在高度评价朱熹的自然科学思想的同时也指出,朱熹的有机论自然观“奇妙地预示了怀特海的‘领悟’(Prehension)和黑格尔的对立和否定,……在这里,中国人又射出了一支箭,落在后来波尔和卢瑟福的立足点附近,但却从未达到牛顿的位置。”(同[32])李约瑟实质上是问:为什么朱熹的科学思想没有使中国的科学持续前进而产生近代科学?这个问题,笔者将在今后展开讨论。
【参考文献】
[1] 《朱子语类》。
[2] 《朱熹续集》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
[3] 如读过陆羽的《茶经》,参见《朱熹集》卷79《卧龙庵记》。
[4] 他读过《九章算术》,参见《朱熹续集》卷二,《答蔡季通》,第5170页。
[5] 《楚词集注·天问》。
[6] 《梦溪笔谈》。
[7] 《补笔谈》。
[8] 《抱朴子·黄白篇》。
[9] 前已述及,朱熹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二程的科学技术思想是非常贫乏的。
[10] 《孝经·钓命诀》与《易纬·乾凿度》雷同,只是把“浑沦”改为“太极”。
[11] 《列子·天瑞》。
[12] 《正蒙·参两》。
[13] 《朱子全书》卷49,参见《朱子语类》卷45,第1156页。
[14] 《朱子全书》卷49。
[15] 《楚词集注》卷3。
[16] 《宋史》卷48《天文志》。
[17] 陶宏景“尝造浑天仪,高三尺许,地居中央,天转而地不动,以机动之悉与天相会,云:‘修道所需,非止史官是用。’”(《南史·陶宏景传》)
[18]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卷《物理学》第1分册第129页。
[19] 南宋王应麟《困学记闻》卷九《天道》说:“黄帝书曰:天在地外,水在天外,水浮天而载地。(按:葛洪释浑天亦引此三句。又曰:地,太虚之中,太气举之(皆见《晋书·天文志上》)。道书谓,风泽洞虚,金刚垂天。佛书谓,地轮依水轮,水轮依风轮,风轮依虚空,虚空无所依。风泽洞虚者,风为风轮,所为大气举之也,泽为水轮者,所谓浮天载地也。金刚垂天者,道家谓之劲风,歧伯谓之大气。葛稚川云:自地而上,四千里之外,其气刚劲者是也。按:《抱朴子》:去地四千里,风力猛壮,有刚风世界。张湛解《列子·汤问》曰:太虚无穷,天地有限。朱文公曰:天之形虽包于地之外,而其气常行乎地之中,则风轮依虚空可见矣。”这说明朱熹的天文学思想与道家、道教确有渊源关系。
[20] 关于以“水火”为地球形成的根源,十八世纪欧洲地质学界也有水成说和火成说的长期争论,这已晚于朱熹近七百年。关于“水泛”形成地,六百年后法国的布丰认为,地球初时呈现半液态,绕轴自转,形成扁球状;七百年后,法国的蒙博特在1852年提出地球冷缩说,认为地球像个苹果,冷却收缩就有皱纹,形成山脉。这与朱熹的“初间极软,后来方凝得硬”的观点是一致的。
[21] 《中国地质学发展小史》。
[22] 梅森,《自然科学史》,第75-76页。
[23]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地学》第一分册,第264页。
[24] 〔明〕李濂,《李濂医史》卷6。
[25] 《朱子五经语类》卷36。
[26] 如见于元代邹铉所著的《寿亲养老新书》。
[27] 《宋元学案》卷48。
[28] 《朱熹集》卷83。
[29] 《武夷山图·序》。
[30] 潘吉星主编,《李约瑟文集》,辽宁科技出版社,1986年,第572页。
[31] 参见:《朱子语类》卷2、86、99。
[32]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2卷。
[33] 《中国古代的物理学和自然观》,见《美国物理学杂志》43卷第2期。
[34] 《本草纲目·序》。
[35] 《本草纲目·凡例》。
[36] 梁启超,《梁启超哲学论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出版,第474-4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