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关于“事实”的真实性。“事实”,按通常的理解,是指独立于研究者自身之外 的东西,它与“理论”相对。理论采取的形式是判断、命题或陈述,而事实则是据以作出陈 述或判断的材料。任何研究工作,都采取理论的形式,而其内容一般都关涉事实。于是就出 现了理论与事实是否相符这个基本哲学问题。符合论与融贯论各执一词,并且各具一定的合 理性。沃尔什对两种观点各打五十大板,得出的“答案”是:“我们是要否认历史学家对于 过去能知道任何绝对确定的事实这一命题的,并且是站在融贯论的一边在论证着,一切历史 论述都是相对的;然而同时我们却又在同意符合论观点的拥护者们,肯定在历史学中,正如 在知觉中一样,有着一种要勾划出来独立的现实的企图。”(第89页)汉森则以“观察负载 理论”为由,强调观察结果的相对性。他们的共同观点是,“事实”都是相对的,确定的“ 事实”(实为“理论”)是不存在的。这是一种相对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观点。
其实,“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 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 的此岸性”;机械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 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 。所以,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 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马克思:《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6页。马克 思的这一论断,唯物而辩证地解决了西方学者在“事实”真理性问题上的难题。
第二,关于解释。沃尔什的“综合”、惠威尔的“归纳”、以及图尔敏的“建构”的一 个共同点就是认为“合适的概念”(科学理论)不是来自对事物的抽象,而是来自研究者的 想象;哪一种想象“合适”,哪一种就被认为是“正确”的。惠威尔断言:“科学的发现似 乎在于形成若干试探性的假说,以便从中选择正确的一种。但是合适的假说既不能通过规则 来形成,更不能没有创造的才能。”惠威尔:《新工具的更新》。转引自夏基松 著:《现代西方哲学教程新编》(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7页。图 尔敏则将其“建构”理论具体化为“图象——推理法 ”,即由模型和数学技巧的结合而建立理论。“图象一推理法”奠基于“大量经验材料”, 但由此得到的科学理论却无真假可言,只有适用不适用的问题。S.E.Toulmin , T 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 Introduction ,Hutchinson Inc.,1953, p32.那么 ,理论是否就是一种 碰巧“合适”的概念呢?我们认为,正确的理论是对现实材料的抽象,是对事物之间内在联 系的一种系统概括。事物之间的“内部关系是如此疏远或者如此难以确定,以致我们可以忘 掉这种联系,认为这种关系并不存在”。恩格斯:《致约•布洛赫(1890年9月21 —22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7页。而且 ,“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象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 版社1972年版,第217页。历史学的解释,是利用从事物或事件中抽象 出来的正确理论去解释历史事件,而不是用“合适的概念”去“综合”历史事件。前者揭示 历史事件的本质,后者只是一种表象。
沃尔什的“综合”理论,还需要“人性科学”之类的科学提供“普遍真理”。但是人性 的概念,“却是以最显著的方式在随着每个时代而变化的”。如何把握?沃尔什的答案是: 这一事实并没有否证,“人性中有着某种守恒的东西,而且因此有关人性的科学就是可能的 ”(第63~64页)。可见沃尔什所需要的,乃是一种抽象的、永恒的人性。沃氏不知,“人 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第18页。其中 ,经济关系对人性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我们认为,对人性应作历史的、具体的分析,而不是 仅仅寻求“某种守恒的东西”。沃尔什的“人性论”只能提供唯心的历史解释;唯物史观提 供的是科学的历史解释。
第三,关于预言。沃尔什确信历史学不能象科学那样进行预言,因为科学真理是普遍真 理,是一个“开放类”,而历史学不存在这样的普遍真理。科学真理果真是因为它的“开放 ”性才具有预言的功能吗?我们来考察科学哲学中的“归纳之谜”。美国科学哲学家古德曼 (N.Goodman)针对上述赖欣巴哈概率的归纳理论提出过一个“新归纳之谜”(“蓝绿悖论 ”)。这个悖论实际是一个世纪前英国哲学家穆勒(J.S.Mill.)“归纳之迷”的翻版。穆 勒在研究归纳法时举了一个例子:一个化学家可以仅据一个事例就得出存在一种新物质的普 遍结论;而有史以来的大量观察却没有证明“一切乌鸦都是黑的”这个命题。J.S .Mill, A System of Logic,London,1911,Vol.1 ,p508.这就是说, 有时一个例子足以支持一个归纳;有时千百个例子也无法证明一个普遍命题。“一切乌鸦都 是黑的”是个普遍命题,属于“开放类”,但我们却不敢据此武断地预言不会发现白乌鸦或 红乌鸦。可见普遍命题的预言功能不在于其属于“开放类”还是“封闭类”。按照我们的看 法,普遍命题如果反映了事物的本质联系,就具有预言功能,反之则否。如果找到了乌鸦的 细胞内存在着它必然为黑的遗传基因,那么我们就证明了“一切乌鸦都是黑的”这个普遍命 题,也就可以据此预言了。历史学的普遍命题(沃氏所谓“压缩了的提要”),如果反映事 物的本质联系,那就与科学命题一样,具有预言功能。
波普尔从另一个方面否认历史学具有预言功能:人有自由意志。的确,“在社会历史领 域内进行活动的,全是具有意识的、经过思虑或凭激情行动的、追求某种目的的人;任何事 情的发生都不是没有自觉的意图,没有预期的目的的”。恩格斯:《路德维希• 费 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 243页。这样,“似乎人们的观念和看法 创造他们的生活条件,而不是相反”,但是,“这种看法正被以往的全部历史所推翻,在历 史上,结果总是与愿望不同的,而在进一步的发展进程中,甚至大多数是相反的”。恩格斯:《〈反杜林论〉的准备材料》。《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 1年版,第671页。自由 意志之无法如愿,显示了社会历史的复杂性,但并没有证明社会历史的无规律性。事实是, 我们不仅发现了某些历史规律(如历史唯物主义),而且正在自觉地将它们应用于我们的社 会历史实践。这是历史学预言功能的明证。
第四,关于客观性。沃尔什将“客观性”定义为“为人公认”、“普遍接受”,这与通 常意义上的“客观性”是迥然不同的。按照一般的理解,“客观”或指人的意识以外的物质 世界;或指不带个人偏见,按物质的本来面目去说明或认识。质言之,“客观”总是与外界 事物相联系的。但是沃尔什的“客观”,似乎可以理解为一种态度,即“公正无私”。沃尔 什意识到这种区别,但他坚持认为自然科学的客观性与其说“所关切的乃是独立的客体(物 理世界)”,不如说是“发展出了一套标准的思维方式”(第95页)。沃尔什没有意识到, 当他这样评价自然科学的客观性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然将客观性与外界事物联系起来了:自 然科学家服从“标准的思维方式”,基础是“独立的客体”。
否定了沃尔什意义的“客观性”,恢复了“客观性”的本义,在历史学和自然科学中是 否就不存在客观性了呢?沃尔什的配景理论和库恩的范式理论等所提供的回答是肯定的。就 历史学而论,客观性“要以诉之于独立的事实来超越前面的配景理论的说法而前进,就是不 可能的事”(第117)。就自然科学而论,范式并不是科学家们共同认识客观世界的结果, 即它并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知识体系,而仅是科学家集团的共同信念。18 T.S.Ku h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Chicago,1962, p175.波普尔则一 面确信 “虽然我们不知道距离真理有多远,但是我们能愈来愈逼近真理”;一面表示“我们的理智 不是从自然界引出规律,而是试探着——以不同程度的成功——把理智所自由发明的规律强 加于自然界”。K.R.Popper, Conjectures and Refutations: The Growth of Sc ientific Knowledge, New York, 1963, pp191, 231.我们认为,这样的看法是不符 合实际的。世界是普遍联系、相互制约的统 一整体,由此构成了事物在某些方面、某些领域的内部结构。这种客观的结构反映在人的认 识中,在方法上,就形成知识的或理论的框架。科学的范式是客观实在的普遍联系的反映。 当然它也含有一定的想象的成份,这是人的认识的能动性的表现。我们研究历史和自然,应 该坚持逻辑方式与历史方式的统一。“我们的主观的思维和客观的世界服从于同样的规律, 因而两者在自己的结果中不能互相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这个事实绝对地统治着我们的整 个理论思维。它是我们的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恩格斯:《自 然辩证法》,《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64页。
通过对沃尔什分析的历史哲学和现代科学哲学的比较,通过对这两门科学(学科)共同 关注的基础性问题的探讨,我们的结论是:历史学不仅是一门科学,而且就是一门自然科学 意义上的科学——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历史学可以盲目照搬自然科学理论。历史学的“事实 ”,是对人类历史事实的能动认识;历史学的解释,是对历史事件内在联系的局部概括;历 史学的预言,基于对历史事件本质联系的把握;历史学的客观性,基于对社会历史及其规律 的能动反映。历史学的这四大基础性问题,归根结底是历史学与客观历史的关系问题。它们 从不同侧面证实:历史学是客观历史的反映,是对客观历史的科学研究,从而历史学就是一 门科学。
历史学是科学,并不意味着迄今为止我们的历史学实践都是科学研究。要使历史学达到 自然科学那样的“精确性”,我们尚需付出巨大努力。但是我们坚信:“自然科学往后将包 括人的科学,正象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注: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第1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