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平进一步表明,实验室空间是一种对现有的公共和私人空间的领地和有关空间适当使用的既有规定重安排的新型空间。他通过考察玻意耳、皇家学会和胡克的实验现场,说明了跨越知识空间门槛虽是非正式的但却是严格仔细的。在实际的实验现场,那些操作和照管仪器的操作员、助手和管理人员与那些通过解释来制造知识的科学家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别,前者是无形的参与者,后者是积极的知识生产者。同时,进行“难处性”实验的私人空间(私人实验室)所体现的社会关系不同于进行“夸耀性”实验的公众空间(皇家学会)所体现的社会关系。但从私人圈子到公众话语的循环则影响着实验知识的建构,一种知识只有进入社会后,这种知识的生产过程才算是完整的。
实验科学的空间扩散要求在不同地点进行有效的社会再生产。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集中体现在夏平和夏费尔(S.Schaffer)对17世纪实验生活的考察上。他们主要关心的是17世纪实验设备,特别是玻意耳真空泵的复制,并表明:“复制是实验科学中事实生产的基本方法。”〔6〕依此来看,玻意耳的科学陈述应该在不同地点通过复制而获得实验上的重复。这样,问题转成了何时获得这种适当的复制?实验者又怎样才能保证他们成功地再生产出玻意耳的设备,并证实他的科学发现?在夏平等看来,唯一的途径就是把玻意耳发现的现象作为实验者自己设备的标度,能够“生产”这种现象就意味着一种新的设备制造成功了,因此,任何一个实验者在断定自己的设备是否运行良好时,首先要接受玻意耳的现象。这种循环说明,科学陈述的试验要求不同地点科学共同体内外的实验空间的再生产。
当然,对实验室生活的空间分析不仅仅局限于科学革命时期。许多科学知识社会学家都坚信列维—斯特劳斯的命题,即空间构型是社会结构的突出表象。西里尔(B.Hillier)和彭(A.Penn )集中对现代研究实验室进行了考察。他们比较了两类实验室——大型公共机构和学术机构的开放空间结构,认为它们具有不同的布局构型,而不同的实验室空间布局影响着生产科学知识的边界的强弱程度。当然,高夫曼式的前置和后置区域、公共和私人空间的差异通过一般的实验纲领则要经历许多迂回曲折。在这方面,古丁(D.Gooding )描述了法拉第从皇家学会的基本实验到他的公共演示实验的曲折过程,柯林斯(M.Collins )则就现代核工业的公共实验进行了研究,并注意到演示是相当有效的,因为公开的清晰展示可以消除科学家的“不适宜的技巧”,并使科学家们捕捉到从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循环的意想不到的细节。
在科学知识社会学家那里,有了实验室生活对地点依赖的命题,在实验室里生产的科学知识就必然被描绘成为地方性知识的形式。罗斯(J.Rouse )批判了海德格尔关于真正的“理论表象是不因局部情境不同而有差异”的断言,认为科学理论与地方性的实验室文化、特定的“技术诀窍”和适宜技术的现场便利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指出:“科学理论基本上是一种地方性的知识,并体现在为了应用而不能充分抽象为理论和无背景的规则的实践里。所谓仪器设备和利用它们建立的微观世界都是科学陈述的近似参照物。更进一步说,科学家的知识依赖于他们进行设计的知识技巧。”〔7〕因此, 科学知识超越实验室空间的转移并不能按照普遍合理的知识陈述的区域例示来加以理解,而必须按照一种地方性知识适合于创造另一种地方性知识来进行认识。这样,我们所经历的知识变迁就成了从一种地方性知识到另一种地方性知识,这当然不是不同物质空间之间的跨越,而是在某种社会空间之间的转移,因为科学陈述是在一个所谓“修辞空间”里建立起来的。在这里,罗斯在自己的探索中找到了福柯的空间和知识的历史追问,因为实验室现象的制造和操作乃是整个现代社会中权力关系之网的一个组成部分。实验室空间的组群、分配、分立和隔离都与权力和知识的空间组织存在内在的联系,所谓长凳空间、消毒空间、储藏空间、辐射区域等等则都是实验室内部的典型空间分工,都是实验科学的绝对必需条件。总之,在罗斯看来,地方性的实验室现场就是通过实验者的地方性的实践诀窍建构科学经验特质的地点。
上面的分析实际上显示出了休谟归纳问题的空间化趋向。我们知道,休谟只是意识到了从特殊到一般的逻辑归纳问题,而当代科学知识社会学家们则对在地方意义上生产的“不可嵌入”的科学知识的理所当然的普遍化提出了质疑。正是这种质疑推动了整个科学知识话语的空间转向。
三
随着人们对科学风格和科学现场的空间分析的增多,本来是属于传统人文地理学研究的空间和地点问题一下子触及到了科学知识社会学所关注的各个方面。于是,人文地理学的研究传统开始大量地进入了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研究领域,人们由此期盼着一门真正的科学地理学的诞生。
(1)科学地理学研究的兴起 “科学地理学”一词首先出现在多恩(H.Dorn)于1991年出版的《科学地理学》一书里。多恩这部著作的目的在于超越传统科学史家对科学说明的逻辑、科学内部的理论争论和哲学推测的盛衰等的强调,试图使科学实践在其物理环境的物质背景中得以“本土化”。他从“土壤、气候、水文和地形起伏……以及人口波动、地区纬度和耕地、干旷草原与沙漠的差别”中“发现”了科学事业的“决定性”力量。[8]他坚持诸如托恩比、 亨亭顿和辛普尔等环境主义者对对环境条件的信仰,对从古代锡兰(斯里兰卡的旧称)和古代中国的水利文化开始,跨越大西洋到马雅和阿兹台克文明进行了详说的研究,认为这些社会的科学实践明显不同于古希腊“雨水的非中心的”科学传统。因此,在伊斯兰世界、中世纪欧洲、维多利亚式的美洲,从天文学到植物学的科学努力都可以被看作是服务于农业经济需要的结果。在多恩看来,水利的社会组织是揭开科学在地理上不平衡分布之谜的关键因素。
显然,多恩的科学地理学与生态建构主义是同义的,即他优先考虑的是物质环境因素对科学知识生产的影响,受到了“地理决定论”的强烈影响。于是,一些科学知识社会学家便从自己对空间的社会理解出发,扩大了科学地理学研究的视野。1991年英国的《背景中的科学》杂志以“知识的地点:空间环境及其与知识生产的关系”为题发表了一个专集,显示出了科学地理学研究的扩大。这标志着科学知识空间话语的真正转向。传统思想家只是把地点因素看作一种解释角色,直到目前他们还只是顺便解释一下科学对普遍客观性的偏离。换言之,空间性在科学陈述中的作用仅仅是一种地点性反常。但是,正如奥皮尔(A.Ophir )和夏平所澄清的,现在应该从诸如迪尔凯姆的社会地志学、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学、库恩的范式科学和高夫曼的符号互动论等一系列经验和理论研究中发展一种流行的地方主义流派,以对知识地点及其在科学本体论和科学认识论的讨论中的作用进行集中的考察。由此,科学地理学的研究开始普遍推动起来。到1994年3月, 英国科学史学会以“制作空间:科学历史中的本土议题”为内容再次组织会议讨论科学空间化问题。这次会议表明,人们研究科学知识的地理学问题已经不再限于科学文化本身的背景,而是扩及到政治、经济、文化、国家、民族等更大的背景下来进行。
(2)科学地理学研究的议题 目前科学知识社会学家的科学地理学研究的内容是相当广泛的,主要有:
围绕学科、实验室、科学学会、建筑构型、特权地点和空间性与表象性的边界建构,研究科学知识的地点特性与地方情境、空间环境在实验知识生产中的作用、科学信息不平衡分配的意义、科学思想及其相关的仪器发明的扩散轨迹、实验室空间管理、科学经验知识从专家空间向公众空间传达过程显示出的权力关系;
科学亚文化的政治和地形空间、科学文化再生产的地点制度和政策、帝国科学与殖民科学的问题等,特别是科学约定的政治地形学问题,主要研究在不同地方环境中政府资金支持科学研究的不同模式,以及不同地点的政治因素对科学事业的实际影响,科学约定因此形成的不同地形表征等;
科学空间编年史、科学文化地理学等的问题,主要研究各个地方科学的沿革,以及不同地理空间的科学特色等。
(3)科学地理学研究的评价 科学地理学研究虽然在较大规模的范围内展开了,但它并不是没有问题的。最为明显的就是,科学地理学作为一种地方主义的研究倾向在进入科学史家和科学社会学家的视野后却得到整体上的相对主义曲解,因为他们大部分人的认识论偏好是来自爱丁堡科学知识社会学学派“强纲领”坚持的相对主义程式,主要强调科学认知之地方信用的背景或基础。但是,这样的科学知识观并不是必然的逻辑结果,因为在正当信用的相对性与超越真理本质概念的相对主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而且,在这种相对主义的旗帜下,科学知识社会学家们为批判普遍主义的科学观念而坚持社会化的空间概念,虽然避免了“地理决定论”的麻烦,但由于过分强调社会因素对科学知识生产的影响,却又滑入了“社会决定论”的泥潭。因为社会因素经常是变动不居的,随意性和偶然性很大,所以科学地理学的研究必然否定科学的普遍性。而在科学史上,多数实验方法和科学理论都已经被证明是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另外,科学地理学研究者多数都使用经验性的方法,这使他们的理论往往出入很大,他们构造的社会空间概念往往因强调的社会因素不同而有较大的分歧。这是他们经常遭到批评的主要方面。因此,如果说绝对的普遍主义有其偏颇之处的话,那么,绝对的“地方主义”或“特殊主义”同样不能对科学和科学知识获得完整的理解。
这种被称为“地方主义”的科学地理学还有诸多不足,尚需一定时日的完善,但对我们仍然有着莫大的启示。对科学和科学知识进行如此广泛的地理学研究考察的确有助于人们去认知科学的地方、区域和民族特征。就学术意义讲,这种研究确实改变了过去科学社会学家和科学史家优先考虑时间和历史,而把空间和地理问题看作是科学行动的稳定背景和情境的传统,从而将空间作为科学行动或科学知识生产的一个变量来进行研究扩大了社会学研究的视野。在实践层面上,科学地理学研究也可以帮助人们根据不同地方的情形施以不同地方科学政策,并促使不同地方的科学家进行适合于本土的科学研究,获得促进本土文明进步的科学知识。今天,当我们在大唱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和科教兴国战歌的时候,不妨从科学地理学的视角来研究一下中国作为一个特殊的地域如何立足本国国情来促进自己科学的繁荣,并形成有中国特色的科技兴国、国兴科技模式,那不也是非常有益的事情吗?
【参考文献】
〔1〕M.Foucault. Power Knowledge: Selected Interviews andOther Writtings, 1972—1977, Harvester Press, 198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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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M. Nicolson. "National styles, divergent classif-ications: a comparative case study from the history of Frenchand American plant ecology", Knowledge and Society, 1989,8 , 174(139-186).
〔5〕S.Shapin. "The house of experiment in seventeenth -century England", Isis, 1988, 79, 373(373 - 404).
〔6〕S.Shapin and S. Schaffer. Liviathan and the Air- pump: Hobbes, Boyle, and the Experiment Life, 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 1985, 225.
〔7〕J.Rouse. Knowledge and Power toward a PoliticalPhilosophy of Science,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7,108.
〔8〕H.Dorn. The Geography of Science, Johns HopkinsUniversity Press, 1991, 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