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共和的法理依据是:人人平等、主权在民和自由民主。这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对抗封建主义
的有力武器,也是走出中世纪、步入近代社会无可争议的进步理论。复辟分子们心中当然有数,
要在民主共和法理本身做文章,打开缺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又必须借助文化的力
量,必须赋予封建帝制对于民主共和的反弹——复辟运动以正义性,让人们觉得复辟是“护
圣”,而不是倒行逆施,从而赢得全中国人民的认同和支持,以实现其“恢复祖业”、“光复旧
物”的政治目的。因此,他们手中唯一的“法宝”只能是:在封建社会里被人民群众所顶礼膜拜
的孔子偶像和代表封建统治阶级主流意识形态的孔子思想。他们善于装扮自己。在应战革命力量
的追打中,他们急中生智,把自己打扮成维护传统权威、正统思想的不屈的“卫道士”,而不是
“落水狗”。他们认为,帝制是中国社会祖传的权威,是生于传统而非外来的权威,人们接受它
是合理合法的,是天经地义的,因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帝制在中国社会里,从来受到正统思
想——孔子思想的支撑和支持,因而其正确性是无可质疑的。这样,他们就给人们一种错觉,好
象民主共和反而具有非中国人的特性,是反动的东西,是洪水猛兽,是可怕的怪物。
由此可见,为了给复辟运动提供理论依据并击鼓助威,复辟势力必然地抬出孔子偶像和孔子思
想。
辛亥革命后,劳乃宣即在《民是报》上发表臭名昭著的《共和正解》。一方面,劳氏采用恫吓
术。他诡称中国民智低下,如果推行民主,必然丧失传统的权威,其后果是举国失控,不仅“乱
民土寇”要趁机“作乱”,而且列强也会火中取栗,“坐收渔人之利”。另一方面,劳氏采用诡
辩术。他诡称君主政体已经体现了“共和”的本意,共和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固有概念,也是君
主政体的应有范畴和题中之意。劳氏有意混淆君主政体与共和政体迥然有异的法理基础,不惜追
本溯源,引经据典,生拉硬扯,将帝制与共和混为一谈。劳氏云:“宣王即位,共和罢。《索
隐》云:‘二相还政宣王,称元年也,’此共和一语所自出也。其本义为君幼不能行政,公卿相
与和而修政事,故曰共和。乃君主政体,非民主政体也。故宣王长,共和即罢。伊尹之于太甲,
霍光之于汉昭,皆是此类。今日东西各国所谓君主立宪绝相似。而不学之流,乃用之为民主之名
词,谬矣。夫君主立宪,有君者也;民主立宪,无君者也。古之共和,明明有君,恶得引为无君
之解哉?” 劳氏一方面使出浑身解数,极力维护传统政治文化的价值观念;另一方面,以“护
圣”和“布道者”的面目出现,播扬孔子思想。1913年,劳乃宣在青岛设立“尊孔文社”,专讲
圣人之道。该社的学员,几乎都是前清贵族和旧朝遗老的子弟 。
从社会的发展角度来看,社会变迁总是有旧的与新的之别。马克斯·韦伯认为,旧的社会是陷在
传统的罗网之中的社会;新的社会则是以理性为行为选择的标准,以达到最大限度的“利益满
足”。他认为,在旧的社会,传统主义盛行,它墨守成规,因袭世传的习俗;在由传统向现代的
变革中,尽管传统主义已经失去了它最初的意义,但是,它还企图将自己强加给新的时代。因
此,“超越这种状态是一个逐渐的过程” 。显然,在民国初年,在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社会转
折的时期,要将传统强加给新的时代,就必须突出传统的价值,就必须引导人们尊重和因循传
统,这样才能阻止这种转变。民国初年,一直活跃在晚清政治舞台上的明星康有为此时为传统说
法,为帝制招魂,很有一股子“天下英雄,舌我其谁”的英勇豪迈。他相继发表《共和救国
论》、《中华救国论》等文章,讲述中国的帝制传统,论述孔子之道为万世不易的法则。康氏
云:“中国帝制行已数千年,不可骤变;而大清得国最正,历朝德泽沦洽人心。存帝制以统五
族,弭乱息争,莫顺于此。”民主共和背离传统,不免陷于灾难,“号为共和,而实共争共难;
号为自由,而实自死自亡;号为爱国,而实卖国灭国。”因此,康有为强调要尊重传统,顺乎传
统:“我中国积数千年之文明,典章法律,远有代序,即章服五彩之末,藻火山龙,亦从唐、虞
而来,皆经前哲苦心平衡而后成之,合于国情,易于民俗,行之久矣。……自余道揆法守,纪纲
礼俗,皆宜民之性,而为立国之本者,不易动摇也”;“今孔子有平世大同之道,以治共和之
世,吾国人正可欢欣恭敬,讲明而光大之,俾吾四万万人,先受平世大同之乐,而推之大地与万
国共乐之。若夫养性事天,学道爱人,忠信笃敬,可施蛮貊,礼义廉耻,是谓国维,从之则治,
违之则乱,行之则存,背之则亡,勃拉斯犹谓时人视政治之结构过重,无道德则法无能为。吾国
亘古以道德为尚,物有本末,吾既无其本末矣,乃复拔本塞源,欲以化民立国,不以谬乎!”
“传统”既然对于招回退出了历史舞台的帝制权威有益,“护圣”既然可能焕发已然褪色的帝制
灵光,复辟分子们当然会在维护传统与护圣的活动中乐此不疲。沈曾植鼓吹道:“窃惟国于天
地,必有与立。所以立者非他,则君臣大义,尊卑上下,定位而已” ;刘廷琛唱和道:“有君臣
而后有上下,有上下而后有礼仪,然归其所在,辨上下,正名分,以其在于大本也” 。胡思敬、
沈曾植还在江西、上海筹建尊孔讲经的“书院”、“学术研究会”。他们要用孔子思想重新引导
人们对于传统权威的崇拜,对于封建帝制的迷信。胡思敬曾说:“当光绪将乱之初,一二小人之
邪说,可以煽动四方;今日乱极思治,安知一二君子之诚心不可挽回劫运。” 他们张扬着孔子的
旗帜,拉着历史的回头车,顽强地在复辟之路上艰难地行进;但是,他们却忘记了抬头看一看历
史应该或正在前进的方向。
为了壮大声威,蛊惑人心,他们把孔子思想的旗帜举得很高,又以孔子偶像为号召,造成了较大
的社会影响。1913年春,在前清遗老们的策动下,江苏扬州“尊孔崇道会”在孔庙举行祭祀典
礼,到会的人“大半苍苍白发,豚尾犹存,其行礼时均三跪九叩首” 。春天祭孔的香火余温尚未
散尽,在8月下旬又迎来了更大规模、更为热闹的祭孔活动。在山东曲阜召开的孔教会第一次全国
代表大会,从8月24日下午到9月1日上午,历时七天整。会议的内容十分饱满,但主要的还是祭孔
与讲经。这次祭孔大会的盛况,是晚清以至民国所罕见的。据载,“尊亲孔圣,举国同情,赴会
者竟异常踊跃”,“与祭者二千余人”,除了孔教会的各省代表外,全国各界也派人参加。此
外,还有港澳地区的代表参加行礼,若干外国记者也到会观礼。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次民间组
织的行为,其背景还有非常浓重的官方色彩。据衍圣公孔令贻的答谢辞,其中有云:“今幸承各
同仁苦心孤诣创立此会,复蒙中央及各省各机关一体赞助,遣派代表惠临鄙邑,以观其成。从此
孔教昌明,大同可致。”难怪当时有警察、兵士及民团兵丁近百人维持会场秩序。民间力量加官
方色彩,才能造就如此盛典。其时,与会记者也不能不感叹:“自开会至闭会,如期七日,均秩
序整然,庄敬而和乐,询难得之事也!” 虽然在曲阜举行的轰轰烈烈的祭孔盛典,既有满清皇室
贵族复辟集团以及前清遗老的支持,又有袁世凯复辟集团的襄助,但是,抬着孔子偶像招摇过
市,把孔子思想吹得震天价响,既聚合了复辟势力,又扩大了复辟运动的社会基础,同时也是向
民主革命力量叫阵示威。总之,1913年祭孔复古运动的主角是谁,其政治身份如何并不十分重
要,重要的却是,它在民国初年首次帝制复辟运动中在文化领域里所起的呼应作用,蕴涵着有待
发掘的政治文化意义。
在满清皇室贵族复辟集团以及前清遗老为着复辟“圣朝”的目的,揭开尊孔复古运动的序幕的时
候,他们忘了,无论怎样给孔子偶像上色,也不论怎样吹嘘孔子思想具有无限的“救国”能耐,
但是,“传统”毕竟只是传统。“传统是一种巨大的阻力,是历史的惰性力,但是,由于它只是
消极的,所以一定要被摧毁” 。在封建社会,以孔子思想为代表的封建主义意识形态、以孔子偶
像为化身的封建文化同封建帝制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任何一方的历史命运,都对于对方产生同
样的影响。以孔子偶像和孔子思想为封建帝制的权威招魂,为复辟帝制运动提供历史的支撑点和
文化的支撑力,虽然可以将复辟帝制的丑剧堂而皇之地说成是“维护中华传统”,甚至是“护
圣”,但是,“传统”本身在不可逆转的社会变迁中,毕竟是“与这种现代社会的风格格格不入
的残余之物” ,因此,它虽能使社会新陈代谢的局面更加激荡,更加风诡云谲,更加精彩纷呈,
但它毕竟不能挽救帝制复辟必然失败的命运。这虽是帝制复辟运动的大不幸,其实也是在开历史
的倒车中以“传统的权威”面目出现的孔子偶像与孔子思想的大不幸,但它实在是历史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