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向着未来,怀抱希望,是人类最普遍的要求。然而未来、前途和命运又是最不易知晓的领域。
在宗教神学统治时期,人们认为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包括前途和命运。预卜未来,只能求诸葛亮于神意。用于顾卜的各种中介物,从天上的日月星辰到地上的鸡骨草棒,包括圆梦等等,之所以能预卜未来,就是因为其中渗透着、表现着神的意志。
随着理性思潮的兴起,预测活动也发生质的转变。《周易》中从《易经》到《易传》的发展,是神学到哲学的发展,也是从神学占卜到理性预测或科学预测的发展。正是在《易传》的形成时期,卜筮遭到进步思想家的严厉责斥。朝霞非说:“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祭祀者,可亡也”(《韩非子.亡徵》)。韩非还认为,迷信卜筮,是非常愚蠢地事情:“龟 鬼神,不足以举胜……然而持之,愚莫大焉”(《韩非子.饰邪》)。
在理性思潮兴起以前,占卜在社会生活中具有非常崇敬高的地位.朝庭占卜所决定的事情,就是贵族们反对,也必须执行(参见《尚书.洪范》)。但是到了汉代,那以占筮为业的易学家有些就被排斥于国家政治生活之外,他们的事业也被世人轻贱,认为是“卑 ”的行为(参见《史记.日者列传》)。被写入《三国演义》的管略,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也是当时著名的《易》学家。管略卓有才能,但他主要把《易》用于占筮,这样的学问,已经落后于时代。而和他同时的王弼的《周易注》则得到社会的普遍承认。在一千多年里,被认为是对《周易》的权威解释。封建国家不能没有神学,因而也不能完全取消占筮,但占筮及占筮者的社会地位,却处于每况愈下的境地。武则天当政时曾规定:“阴阳卜筮者不得过司膳寺诸署令”(武则天:《定伎术官进转制》),其地位大约仅相当于今天一个科长。朱元璋作皇帝,找来星占家卜算他的王朝能维持多少年?有人提议,王朝长短在于德行,不必占卜。
当神学占卜衰落的时候,理性预测和科学预测发展起来。《易传》说:“易弥纶天地之道”。这就是说,在《易传》作者的眼里,《周易》主要不是传达神意,而是在描述天地之道。因此,预测未来,就只有靠对天地之道的了解。为了解天地之道,中国古人广泛而认真地研究了社会,研究了自然界,发展出哲学和科学。
哲学和科学是对客观世界的认识,然而认识并不是人类从事哲学和科学活动的目的。目的是指导自己的行动。在行动之前,特别在那些具有新内容的行动之前,人们在计划行动方式的时候,就同时预测着行动的后果。“计划”、“预测”的理论根据,乃是得自于哲学和科学。
一般说来,人类的哲学和科学活动,都是预测活动。人们认识了日月食的规律,就能预测出何时发生日食;知道了不受外力作用时物体保持静止和匀速直线运动,乃是预测物体在各种条件下运动状态的基础;马克思阐明了资本主义的规律,同时也就预测到共产主义必然胜利。
理性的或科学的预测活动,起初和人类一般的认识活动,甚至具体的社会行为结合在一起。后来,在那些最需要预测的军事斗争中,理性或科学预测首先发展起来,成为独立的军事机构。主帅那多少不定的谋士发展为组织严密的参谋部,负责收集、分析情报,制订作战方案,预测战局的发展。后来,专门的预测活动在政治、经刘领域也发展起来,在一些专门的机构中有一批专职人员,他们只管出谋划策,而不从事具体的政治经济活动。在他们背后,有一大批人为他们收集种种各样的情报。最后,在科学研究机关也分离出了专门的预测机构,它预测科技的发展趋势,为国家的科技规划提供建议。从事这些预测活动的,都受过一定程度的严格训练,使用着现代最先进的设备和手段。和这样的预测活动相比,那《周易》的占卜活动又算得了什么呢?
科学预测必须有三个条件:1、一定的政府;2、必要的情报;3、精密的分析。三条缺一不可,而那作为预测基础的理论,则往往是经过多少世代,由许多最聪慧的关脑辛勤工作的结果。科学预测的原则是:一定的理论只适应于一定的范围。利用元素周期表,只能预测未知元素的性能,而不能预测战争的结局。
神学占卜的范围却没有任何的很制。占卜术士们利用《周易》的占术,宣称可预测政治、军事、经济等各种情况,可预测人的升学、就业、婚姻、疾病、生死等等的前途和命运,所依赖的,仅是和预测对象毫不相干的、或至少无必然联系的道具。在这里,除了相信其中有神意以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五
中国古代,《周易》的地位十分崇高。那时候,《周易》并不攀附科学,倒是科学攀附《周易》。比如刘歆,他说历法数据导源于《周易》,是为了抬高历法的的位。在数、医学等领域,也有类似的情形。现代社会,由于科学的地位十分崇高,就使情形倒了过来,不是科学要攀附《周易》,而是《周易》要攀附科学。表面上,人们好象是仍把科学攀附《周易》,因为他们说《周易》中包罗了现代科学的一切。实际上,他们却是把《周易》攀附科学。因为在他们眼里,《周易》之所以崇高,乃是因为其中有科学。假使其中没有科学,《周易》还崇高吧?因此,在那些热心于“科学易”的同志们中间,真正崇高的是科学,而不是《周易》。无论是把科学攀附《周易》,还是把《周易》攀附科学,都不符合历史的客观实际,因而都是不正确的。这两种说法,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都既无助于科学,也无益于对《周易》的研究。
中国古代有着光辉灿烂的文化创造,其中也包括《周易》。不论《周易》是否包含现代科学的内容,也不论《周易》对古代科学是有益还是有害,它都有自身的价值。除了科学的价值还有理论的价值;除了现实的价值还有历史的价值;除了实用的价值还有审美的价值,人们的生活丰富多彩,价值就应存在于各个方面。在这里我们正应该放开自己的眼界。
不容否认,一些热心于“科学易”的自然科学家,他们清楚地看到了仍然统治着现代科学的那些思维方式的弊病,企图从以前被轻视的我国古代的文化典籍中,寻找出路,以尽快发展我们的科学和技术。这样的心境,是非常值得敬重的;然而所使用的方法,并不恰当。
几乎任何一种思想体系,包括《周易》在内,都具有互相关联的两个方面:一个是它定在纸上的结论,一个是形成它这些结论的创造精神。写在纸上的结论往往由于时代的变迁而失支意义,但它那字里行间所蕴含的创造精神却永远不会过时,这种创造精神,乃是人类文胆进步的动源。
《周易》最后完成于战国时代,但是“易学”在二千年以后还在继续。《易传》就不是对《易经》的单纯注解,“易学”则更是对《周易》的自由发挥,当前人们热心讨论的先天图、太极图等等,并不是《周易》中已有的东西,而是后人的发挥和创造。赖有历代的发挥和创造,中国古人才由—— --两个符号开始,创造出一个庞大的、根深叶茂的易学体系。不满足于前人,突破前人的藩篱,正是《周易》,也是易学的基本精神,而我们今天许多热心于《周易》的同志,却偏偏忽略了《周易》和易学发展过程的基本事实和基本精神。他们忘却了创造新事物的任务,却把过去所创造的框架、模式当成奇妙无比、深奥莫测的金科玉律,并企图用它们来规范现代已经创造的成果,这种作法,只能给已的的东西作一些事后的、似是而非的解释,而不能创造任何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