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分析若可成立,那么,《蛊》属于创造性思维的范畴,具有指导实践的意义。在前人已成事业的基础上实行再创造,在自己努力的实践——苦干、实干、巧干——中增长才干,发扬优秀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清人宋书升《周易要义》释此卦颇合此意。他释初六“幹父之蛊”有言:“初爻称子,谓克继父业”,父“幹其蛊而未成者,子能继之”;释九二“幹母之蛊”有言:“母之蛊亦父之蛊也。”合于《坤文言》所云“妻道”的“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母亲的事业也就是父亲的事业;释九三“幹父之蛊,小有悔,无大咎”,言继承父业开创新业犯点小错误不碍大事,“终受其幹,故言无大咎”;释六四“裕父之蛊,往见吝”言:“裕,谓优容之也”,此有知难而进,不能优游而事之意,否则功败垂成;六五“幹父之蛊,用誉”不言自明;释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则言:干大事业不是为了个人的功利,“不斤斤以事,而志益远大者矣”!这样的解释,完全合于《坤文言》“发于事业,美之至也”、《系辞》“盛德大业,至矣哉”……
解脱“盖父之衍”的狭隘之释,《蛊》隐含承前启后的创造性思维,大显光彩!三、《夬》——关于战争的思考
《夬》之卦象下《乾》上《兑》,一个最低等级的阴性者凌踞最高等级的阳性大王之上,一阴爻肆意乘凌于五阳爻之上,对于阳刚者来说,象征严重的危机降临,必须采取果决的行动消除危机,请看:阴爻之下五阳联属,似同仇敌忾,阳刚之气猛烈上升,强而有力,岂容阴柔琐屑者欺负到自己头上?读卦辞:“夬,扬于王庭,乎号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一位威严的君王在王庭之上发号施令,誓与敌人决战一场的英武形象,浮现在我们面前。
笔者认为,《夬》卦之辞是商、周政治、军事斗争中已经有的“誓”辞的浓缩,如果卦辞确为周文王所作,他是以商汤伐夏桀时的《汤誓》为蓝本:“格尔庶众,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周武王兴师灭商的《牧誓》,更切合于《夬》所示之象,兹引其中申述出师理由一段: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 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令予发恭行天之罚。……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
武王姬发将纣王无道归咎于“惟妇言是用”,周受商的欺凌,也等于是受妲己的欺凌!周文王曾被纣王囚于羑里,武王子报父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后人对《夬》辞断句,“不利即戎”四字连读,所显示的气氛则较缓和:不利于立即出战,暂时容忍一下。若断为:“不利,即戎!”不利于我,立即战斗!我以为更符合当时“乎号有厉”的语境,紧接“利有攸往”,则是表明战必胜的信心;其九五“苋陆夬夬,中行无咎”,更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上六“无号,终有凶”,则是说敌人终究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这与武王伐纣的战况和结局完全符合。
后人连读为“不利即戎”,是凭《彖》辞“‘不利即戎’,所尚穷也”,虽然敌人欺到我的头上,但不利于立即兴兵出师,用武力强行制裁;动辄兵戎相见,于仁道有憾。可是六爻之辞却是层次分明地表述了“戎”之过程:作好充分的战斗准备,不冒险前进(初九);待机而动,时刻警惕敌人偷袭先下手(九二);在战场上克服各种艰难险阻,官兵同心对敌(九三、九四);消灭敌人,斩草除根,直到取得最后胜利(九五、上六)。因此,以“不利即戎”为“所尚乃穷”,与《夬》的整体意蕴似有所不合。
《易传》是孔子时代产生的。虽然《文言》、《系辞》中多次出现“子曰”,尚不足以证明是孔子所作,但孔子在给学生授《易》时,阐释、发挥《易》的思想,大有可能被他的嫡传、再传弟子写进了《易传》。孔子主张“仁”之道,基本态度是反对战争,对武王伐纣也不首肯。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而《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他认为尧、舜是“禅让”天下,《韶》乐是平和之音,所以尽美尽善;《武》乐是表现武王以战争取天下,有杀伐之音,所以“美”而不“尽善”。儒家兴起,从“无义战”的春秋时代到征伐不断的战国时代,善良的人们都厌恶战争,儒家更不齿于杀伐之事。连同时代的道家老子也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故不美也。而美之者,是乐杀人也。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老子·三十章》)若是此可为据,《夬》卦辞所陈战争一触即发的形势,在《彖传》作者看来,就有了缓和的必要,于是原始文本与接受文本出现了差异。
但应该看到,“不利即戎”又有另外一番道理,《象传》作者透露出一个信息:“泽上于天,夬;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面临国家危机的时刻,国家内部应当安定团结,君子要广施恩泽于下民,国君更忌以至高权威自居而不关心百姓的生存状态,因此,在战争爆发之前,要先检讨一下自己的民情国力,内部安顿好了才利于“即戎”。这样的战争思想,在《左传·庄公十年》记“曹刿论战”有精彩的表述。齐国出兵伐鲁国,鲁庄公当然“呼号有厉”而“将战”,作为平民百姓的曹刿认为在王庭之上的“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自告奋勇为鲁庄公出谋划策:
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可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徧,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曹刿问的正是鲁庄公是否“施禄及下”,得到尚可的回答才说“可以一战”,这就是“攘外必先安内”的思想。蒋介石在日本入侵中国时,曾以这一思想对付共产党,却未意识到“安内”最关键的“施禄及下”安抚百姓,“居德”而不讲民主,更加剧了国内阶级矛盾。1937年毛泽东发表的《为争取千百万群众进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等文章,才是真正的符合古人“攘外必先安内”的思想。
对于战争,《夬》卦及释卦者为后人提供了两条思维线索,或说是两种战争策略。“告自邑:不利,即戎”,不能排除发令之王早已“施禄及下”,已赢得了“自邑”的民心,可以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若是“不利即戎”,似乎不必先“告自邑”,应与王庭内“肉食者”们商量策划,以有效的“安内”政策告诉百姓并付诸实现,造成一致对敌的阵容。从《夬》卦辞到《彖》、《象》辞,相距5个多世纪,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战争形势,前者更具战术性质,后者则属战略的层次。两种关于战争的思考,后人可依当下形势灵活地接受,把握其对战机的判断和作为深谋远略的价值。
参考文献:
[1]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M].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0.86-87.
[2]于殿利,等.巴比仑古文化探研[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2.
[3]陈良运.周易与中国文学[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
[4]陈良运.周易与文学思维[J].周易研究,1995,(1).
[5]荣格.《易经》英译本前言[J].周易研究,1991,(2).楼格译.
[6]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1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