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1885-1968)是中国现代最富原创性的哲学家之一,是现代新儒家的著名代表。他以思想精深、逻辑严密、议论独特而著称于世。他的思想在其生前和死后都引起了不少学者的浓厚兴趣。稍一留神他的思想体系的人都会发现:他的思想体系与《周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方面,他的许多学说、范畴都渊源于《周易》,另一方面他对易学有独到的看法和精彩的阐发。这说明他受益于《易》又有益于《易》,《大易》给予他以最好的思想样式和养分,他给《大易》注入了新的生机。下面就熊十力的易学思想作以概要介绍,以就教于方家时贤。
一、出入百家,以《易》为归
熊十力习《易》研《易》,最终以《易》为宗建立起自己的思想体系,是他长期潜身学问,孜孜以求,贞定探索的结果。他在许多著作中论及了这一过程。他说:“余伤清季革命失败,自度非事功才,誓研究中国哲学思想,欲明了过去群俗,认清中国何由停滞不进。故余研古学,用心深细,不敢敬且。少提时读五经,詈孔子为宗法思想、封建思想。便舍之弗顾。后来专心佛学多年,又不敢苟同,而自有所悟,回忆大易一经,早已开我先路,于是又回到孔子六经”。(《乾坤衍》第15页)熊十力形象地描述了自己由倾心革命,转向学术,由反孔经研究佛学又走上尊孔的思考过程。熊早岁曾参加反清革命,革命失败后,念党人竞权夺利,革命终无善果,又虑自己非事功才,故而转向学术,虚心探中、印两方学,另辟一条学术救国的道路。后入南京支那内学院,问佛法于当时著名大师欧阳竟无先生,渐觉佛法专从黑暗、污染的方面看人生,毅然搞拒造化,认为用此道度尽众生,终成虚愿,又觉自己的思想与《大易》甚相密契,故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出发点,即孔子的六经处,尤其是《大易》处。当然熊的学术回归并不是简单地重复,而是经过思考,自我思想逻辑展开的必然结果。熊由读六经,走向反六经,由反六经再走向崇信六经之意蕴,在他那里都具有内在的必然性。熊的思想轨迹是近、现代许多思想家共有的思想轨迹。
熊十力由佛归儒,归《大易》是一种自觉自为的活动,他的思想体系是以儒为宗旨的。他虽然把其代表作称之为《新唯识论》,但他否认其哲学体系是援儒入佛的。他说:
有人说,我的哲学是援儒入佛的。这话,好象说得不错。其实,个中甘苦,断不是旁人所可知的。我从前有一个时代,是很倾向于印度佛家思想的。我的研究佛家学问,决不是广见闻,矜博雅的动机,而确是为穷究趔,以作安心立命之地的一大愿望所驱使。我尝问无著和世亲一派之学于欧阳大师,也曾服膺勿失的。其后,渐渐素开百家之说,佛家和其他(连孔子家在内),一概不管,只一意反己自求。……久之我所证会者,忽然觉得孔门传授之《大易》的意思,若甚相密契。……我之有得于孔学,也不是由读书而得的,却是自家的体认所至,觉得和他的书上所说,堪为印证。”(《新唯识论.转变》)
熊对于那种认为他是援儒入佛的论调给予以坚决的否定,认为“这等论调全不知道学问的意义和甘苦”。当然,熊并没有把佛、儒两家绝对对立起来,反击认为佛家的经典如《阿含经》、《大般若经》、《涅 经》、《华严经》等与儒家的《大易》,“有可以融会贯通的地方”,(参阅《新唯识论.转变》)熊的思想体系就其渊源而言,是融合儒释,自成一家,但就其思想归宿而言,是独崇孔学,归宗《大易》。他说:“余独宗《易》,究与二氏(道家、佛教)殊趣。”(《原儒.内圣章》又说:“得孔氏意思,便悟得人生有无上底崇高的价值,无限的丰富意义,尤其是对于世界,不会有空的感想,而自有改造的勇气。”(《新唯识论.转变》)总之,熊的价值取向,人格风范、理论骨髓无一不打上了儒家、尤其是《大易》的印迹。
《新唯识论》是熊十力的代表作,他穷毕生精力血气,无一不是为拓展、阐发、解释其中的思想意蕴。而《新唯识论》就其名而言是佛家的,就是实质而言的是儒家。所以熊一再指出:“新论(即《新唯识论》,引者注)准《大易》而作。形式不同,而义蕴自相和会”。(《十力语要》卷一,第7页)“我亦本诸《大易》”。(《新唯识论.转变》)熊认为《周易》是五经之本,是儒家学说的根本,他向《大易》的回归,对《大易》的阐发就是向儒家的回归,就是对儒学的阐发。
熊是一位风格独特、个性极强,善于思索和体认的哲学家。他自以为他的思想的形成既不受任何学说的支配和左右,也不为自己的私意和曲见所欺 ,乃是廓然大公,随处体认真理。故而他向《大易》的回归是势之必至,理之必然。实质上,这里的《大易》更多的是经过他的思想加工过、体认过的大易。在他那里,《大易》既是其思想之本,也是其思想的注脚。
二、对《大易》的辨析与评价
熊十力对《周易》有一套独特的看法,有些看法在严格的训释家看来未必经得起推敲,但他却坚信不疑。
他坚持认为《周易》是孔子的作品。在他看来,孔子的思想分为早晚两个时期,五十岁以前是早期,五十岁以后为晚期。早期的孔子主要宣扬小康礼教。所谓:“修明圣王遗教、而世大之,所谓小康礼教也。”(《乾坤衍》第1页)晚期的孔子才读易著易,以立内圣外王之弘规。他说:孔子五十以后,“读伏羲氏之易。神解焕发。其思想界、起根本变化。于是首作《周易》、《春秋》二经。”(同上)立内圣外王一贯之大道。在熊十力看来,孔子所读的伏羲之易,是“只有卦爻、而无辞。”(同上,138页)“即八卦是也。但八卦是六十四卦之总称,非谓伏羲只画八卦也。”(同上,第2页)伏羲画八卦几乎是清以前学术界的定论,但何人重卦历史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王弼、孔颖达等认为伏羲画八卦,伏羲自重之,郑玄认为神农重卦,孙盛认为夏禹重卦,司马迁认为文王重卦。在这里,熊十力并没有什么自我创见,只是依王弼、孔颖达之说而已。令人回味的是,他坚决反对在历史上影响极大的文王重卦之说,认为那是背离了孔子大道之学的小康之儒为维护君统而制造的谬说。
《周易》卦、爻辞的作者历史上亦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如马融、陆绩、孔颖达);有人认为卦辞爻辞并为文王作(如司马迁、郑玄等)。故史适迁有“文王拘而演周易”之说,《汉书.艺文志》亦称《周易》“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即伏羲画卦,文王重卦并作卦、爻辞,孔子作《易传》。此说影响颇大,自宋欧阳修《易童子问》对孔子作《易传》提出疑问,经历代学者及今人的研究,否定的结论几成定案。孔子除了读《易》、习《易》外,几乎与《周易》没有什么关系。但熊十力则不去考虑前人如何想,也不管今人如何说,他坚持认为卦、爻辞与文王、周公没有什么关系,连同《易传》皆为孔子所作。他说:
孔子读伏羲之卦爻。乃返而体会之于自己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无数经验。豁然洞彻宇宙万有、变动不居、而非无轨则。且深穷万物之元。于是依伏羲卦爻,创作《周易》。其于每卦系以辞、每爻系以辞、是为作《系》。其于每卦必为之辞,以断定此一卦所含纷然众义之条理与纲要,是为作《彖》。他可类推。孔子作《周易》,是于自然、人事、偏观、周览、积测积验、乃至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莫不由远取物、近取身、极深研几、始得明确解决。《周易》一经、广大悉备。(《乾坤衍》第138页)
在熊十力看来,卦辞、爻辞皆为孔子作。当然伏羲画八卦,在远古的时候,术数家用八卦以卜,也系卦辞和爻辞,但这些卦、爻辞纯属迷情构画、缺乏实证,皆为迷信。孔子将这些迷信思想根本改过,且有另系卦辞和爻辞。使八卦由占卜迷信转化为博大弘深之哲学器识。因而孔子把八卦从卜筮家手中拯救出来,创内圣外王一贯之道,“自天地开辟以来,未有此盛事也。”(同上,第181页)
他认为文王收藏、搜罗过古术数家之易是可能,但他决没有作过卦辞、爻辞。他说:“文王居羑里时、或曾行卜筮之事。其平时或收藏上古以来术数家之易说。周邦新兴,搜罗古籍,事所应用。若谓文王作《易》,则《易大传》称《易》兴于文王与纣之事,盖因文王居羑里 时,卜之吉,遂为此说耳。而《大传》确未妄称文王作《易》。足征决无此事。”在他看来,文王作《易》是汉人出于维护君统而伪造的。“欲以湮没孔子创造《周易》、发明内圣个王大道之功,斩绝革命思想,岂不险哉。”(同上,第182页)“小儒破坏《周易》一经、无端虚造文王作《易》之事,上掩伏羲,下拟孔子。尼山内圣外王之象,不得明。”(同上,第191页)
熊高人一筹,独具慧眼,发现了孔子在《周易》由占卜神学转化为哲学的独特地位。不管卦辞、爻辞是否孔子所作,也不管过去、时下乃至未来的易学家如何看孔子与《易大传》的关系,但孔子读《易》、习《易》、研《易》乃至传授过《易》这一事实是无法抹杀的,《易大传》有些篇章中保存了孔子思想因素也是一事实。把《周易》从神学迷雾中拯求出来的是儒家,这恐怕与孔子的易学思想不无关系吧。
当然夸大孔子在易学发展中的贡献,认为连卦辞和爻辞都是孔子所作,也未必符合事实。因为卦辞和爻辞仍然是预知吉凶的占卜语,依然没有摆脱神学体系,在那里我们还很难发现孔子思想的痕迹。不过认为它为文王所作语气亦有所不足,这一点孔颖达在其《周易正义》中已作了很好的说明。卦辞和爻辞可能非成于一个时代,亦非一人所作,它可能经过长期的流传,经后人编纂、加工而成。这其中术数家们可能作出了巨大贡献。
由于孔子思想有早期的小康礼教和晚期的大道之大学之区别,这就为后人从不同的侧面发扬以至篡改孔子思想留下了余地。孔子去世后,孔子三千弟子从不同方面去宣说儒学,皆自称真孔子。其实有人大取而小舍,有人大舍而小取。大取而小舍者,承续孔子的大道之学,如子游、子夏;大舍而小取者,继承了孔子的小康礼教、古帝王遗说,如后世的孟子、荀况等。孔子后学为了张扬自己的学说为正宗,不得不窜改孔子的六经。熊十力指出:“孔子六经,无有一经不遭改窜。改窜之祸,非独不始于汉初,亦不始于吕秦之世、盖始于六国之儒。”(同上,第10页)。《周易》横遭改窜是孔门之不幸,更有不幸者,孔子大道在吕秦之后竟学无传人,乃至断灭。“自吕政以焚坑之毒、摧残孔子儒学,维护帝制,小康之儒遂奋兴求六国小儒之遗绪,由是而猖狂肆虐。子夏之易,史迁不载,亦不得传,田何之易得势于汉。而田何向上追溯可以至商瞿。在熊看来商瞿是小康之儒,并未脱离术数易窠臼。所以“田何在六国时学易、本术数之易也。”(同上,第194页)“田何授易于汉初。天下人学易者,皆原本田何。流传近世、凡学易者,未有出于田何范围之外。”(同上,第296页)。因此,千百年来,流行的汉易和宋易都是术数易,非孔子之大易。现存《周易》一经,也是六国小康之儒篡改了的伪经,非孔子所著之原本。
熊认为流传千余年的术数易,其根本迷谬有四:其一是“信有天帝”。如《易.说卦》有“乾为天、为圆。”他认为天就是天帝之简称,圆是指天帝之形体。其二,其言阴阳则为二气,即乾为阳,为阳气,坤为阴,为阴气。其三是“以保守君主制度、拥护统治为万古不易之常道。”如“《说卦传》曰天地定位云云。虞翻曰:谓乾坤。五贵二贱、故定位也。…… 余案虞注乃遵守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原由。…… 统治阶层自固之道,要在严分上下贵贱之等级。大君之位最上。故至尊贵。天下大多数庶民,处于极低下之地位,故甚卑贱。”(同上,第212页)其四是“为占卜而取象,无可免于杂乱之失,已非伏羲本旨。”(同上,第221页)熊十力对术数易的上述指责皆有道理,尤其是第三条和第四条尤为见底。不过他抹杀汉易、宋易之别,笼统将数千年之易学全归于术数则失之偏。这样一来,不仅使许多易学家,若泉下有知大呼冤枉,而且也把《周易》几千年在哲学上的贡献一笔抹杀。历史上象王弼、张载、王船山等易学家虽不同程度的染有术数易色彩,然就其本质而言是就易学而阐释哲学、建立哲学。既使是术数易亦不可全盘否定。它确有功于中国天文、气象、数学、地理、医学之发展。
熊十力是一位出色的思想家,但却不是高明的考据家。因为他常常为阐述自己的思想而考辨,而不是为弄清历史的事实而考辨。故而不是我注六经,而是六经注我。熊在其著作中,常常点名批评康有为,殊不知在学术上他与康有为所得出的结论虽有不同,但在方法上却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