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易传》与《春秋》的关系及其在孔学中的地位
孔子晚年有二部著作,一是《易传》,一是《春秋》。其中《春秋》作于孔子辞世前两年,即鲁哀公十四年。《易传》的著述时间当在返鲁之后,作《春秋》之前。(今人郭沂谓:“孔子晚年(很可能在六十八岁返鲁之后)曾对成于他之前的几种《周易》文献进行过系统整理和研究,并为之作序。”(《郭店楚简与先秦学术思想》278页))[10]《易传》为孔子一贯的道德主张提供了坚实的形上学依据,肯定了其一生行迹的价值,给垂暮之年的夫子以莫大的安慰。《易传》完成不久,孔子平生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便夭亡了,孔子悲痛欲绝,曰“天丧予!”意识到,自己将赍志而没,孔子叹道:“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尽管晚景凄凉,但孔子的关注仍然指向世道人心。本着在《易传》中建立的形上学高度,孔子决心完成一生的最后使命:
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宗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子狩于河阳”。 推此类,以绳当时贬损之义。(《史记·孔子世家》)
在《春秋》中,孔子从绝对的形而上的精神高度,以礼义大义为准绳,对二百数十年间的人物、事件作了道德评判。其辞冷峻、自信,每下辄如铁铸,不可移易。史称: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同上)
《春秋》义理之尊笼罩全史,是孔子一生事业的结穴,其中表现出道德的绝对自信决非出于血气之私,而是来源于《易传》为道德提供的至高无上的形上学境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可以说,没有《易传》提供的形上学依据,就没有《春秋》道德判断中表现出来的绝对自信。通过作《易传》、作《春秋》,孔子最终完成了阴阳大道与名分褒贬相统一的天人贯通的思想体系。关于《易传》和《春秋》的关系,相当多的学者认为是表里关系。吕思勉先生的见解颇具代表性:
《易》与《春秋》相为表里。盖孔门治天下之道,其原理在《易》,其办法则在《春秋》也。[11]
吕先生指出了《易》与《春秋》具有密切的关系,极是。但谓二者是表里关系,一个是原理,一个是办法,则于义未安。看到吕先生举的例子,越发让人感到牵强:
中国古代哲学,最尊崇自然力。此项自然力,道家名之曰“道”,儒家谓之曰“元”。《春秋》“元年春王正月”,“元”,即《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之“元”。为宇宙自然之理,莫知其然而然,只有随顺,更无反抗。人类一切举措,能悉与之符,斯为今人所谓“合理”。人类一切举措而悉能合理,则更无余事可言,而天下太平矣。然空言一切举措合理甚易,实指何种举措为合理则难;从现在不合理之世界,蕲至于合理之世界,其间一切举措,一一为之拟定条例,则更难。[11]
吕先生所云的《易》与《春秋》的关系,或可称为一家之言,但未必能得学术之实。其主要原因就在于误解二者所处的层面。我们知道,易道主要是就形而上的境界而言的,是阴阳大道,而《春秋》所评价的是形而下的历史现象,属人道。二者处在两个不同层面,其关系是上下关系。将易道于人的意义看成是“只有随顺,更无反抗”,显得过于简单和表面化。实则,孔学的神髓在于“尽性至命”,儒者出处取舍,一本于人伦道德,成败利钝皆可置之度外。
事实上,从整个孔学来看,不仅《春秋》属于形而下的层面,其余的《诗》、《书》、《礼》、《乐》皆是如此。《易传》为整个孔学提供了形上学的依据,是整个体系的基础。惟如此,儒者才“忧道不忧贫”、“世治不轻,世乱不沮”,成为“仁者”、“刚者”,才能“觑定一切现实,从忧患中谋生存”,[12]既不虚言蹈空,又不为眼前境遇所动,“正位凝命”,如是而已。这就是二千数百年来,史不绝书的圣贤血脉。圣门广大,涵盖圆融,四科分立,三千弟子遍及天下,影响中国乃至世界,极为深远。然而,如果不能把握儒门天人一贯的精神实质,徒以株守旧典、抱残守缺的乡愿、曲谨之士视儒者,则是厚诬孔学,厚诬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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