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孔子之“心”
以上所论是就孔子心之所“志”而论,今“志”已明,则当进一步探其如何落实其“志”。《论语》里“心”出现六次,其意不外“思想”、“计虑”、“意向”等,本节所论即在探索孔子晚年如何落实其“志”的心思。孔子自谓“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9.15)依《史记·孔子世家》尚有“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因史记,作《春秋》”之事。一般论述孔子思想,认为孔子有《诗》、《书》、《礼》、《乐》之教,殆无疑义,但是论及《易》、《春秋》则疑窦丛生,其实此二者是孔子晚年心志所在,攸关孔子晚年思想真相至巨。依史料所载:
(1)子曰:“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帛书《易传·要篇》)[21]
(2)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
(3)子曰:《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其词,则丘有罪焉尔。”(昭公十二年春《公羊传》文)
(4)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史记·孔子世家》)
从以上四则,得知《易》、《春秋》与孔子有极密切的关系,而且也攸关对孔子思想的真正了解。孔子在世时即预知后世对他好《易》与作《春秋》的行为有所误解,故有“疑丘”、“罪丘”之言,但终极的目的是要后世“知丘”。可惜公羊寿或有惧于势而不得不擅改传文,如前第三则,称“其词,则丘有罪焉尔”,今按之孟子与司马迁之传言,则曰“罪我”、“罪丘”是指不解者怪罪孔子,非谓孔子自称有罪,故此传文原拟作“其词,则有罪丘焉尔”。孔子一生志在行“道”,却不见用,至晚年归鲁后,即潜心于文化教育工作,将一生所得,传给后世,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春秋》。孔子作《春秋》之旨意为何?《公羊传》上说:
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则未知其为是与?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
《公羊传》谓孔子乐道尧舜之“道”,的确不失孔子心法,其推定孔子作《春秋》,意在拨乱反正,均极肯切。欲知其详,当参照《史记·太史公自序》里闻诸董生的一段话:
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依董生所言,《春秋》旨在“达王事”、“明王道”,末了又再提到“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可见“王道”是他所关注的焦点。但与《公羊传》所述相比较,似乎少了孔子所乐道的“尧舜之道”。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里所说的应该值得再三玩味:
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旨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此段自“约其文辞”以下,所说的比以上董生所言为具体,但大意无差,都同样寄望王者行王道,也许这些都是就如何落实而言,并未完全呈现《春秋》的纲领。所以,作者特别关心司马迁“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的话。“据鲁,亲周,故殷”依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是指“《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绌夏亲周故宋。”[22]亦即何休所谓“孔子以《春秋》当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23]宋氏注《春秋》之科谓之“存三统”[24],此明孔子作《春秋》乃托新王致治之经世书。但如何经世?即“运之三代”,作者以为《史记》通行本拟避唐讳改,原作当为“运之三世”[25](《史记》此“代”字疑唐时避太宗讳,改“世”为“代”。故《史记》原文应当作“运之三世”,运即行、张之意,即公羊春秋古说之“张三世”无疑。参见陈垣《史讳举例》。),其意与夏商周之三代无关,而是公羊家所谓“张三世”,故“三世”即公羊传文所谓“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隐公元年冬、哀公十四年春)之三阶段。何休注三世异辞甚详,道尽《春秋》经世微旨,他说:
异辞者,见恩有厚薄,义有深浅。时恩衰义缺,将以理人伦,序人类,因制治乱之法。……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麤觕,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录大略小,内小恶书,外小恶不书,大国有大夫,小国略称人,内离会书,外离会不书,是也。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书外离会,小国有大夫,宣十一年秋,晋侯会狄于攒函。襄二十三年,邾娄劓我来奔是也。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详,故崇仁义,讥二名,晋魏曼多、仲孙何忌是也。…所以二百四十二年者,取法十二公,天数备足,著治法式。
世人或疑公羊家说“存三统”、“张三世”,于《论语》无明文,其实《春秋》义于《论语》已见端倪,因不善解,故有此疑。请见:
(1)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2.23)
(2)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15.11)
以上两章是孔子应弟子之问如何治国时,他不完全因循周礼,而是提出“因革损益”三代之礼的主张。从他批评当时“天下无道”,知其改革心意必切,于“继周”工作上,当有一番构思。晚年作《春秋》时,完全将其治法之式著于其中,此项经世大业便是公羊家所谓的“孔子以《春秋》当新王”也。孔子论治,依《论语》所见,有三层意思,即:奖齐桓(14.15,14.16)之霸道,从周文(3.14)之王道,美尧舜之帝道(8.19,15.5)[26]。作者以为最简约的,莫过于此章: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6.24)
本章兼具《易》义与《春秋》义。所谓“齐、鲁、道”实指治世三种境界,由齐变至鲁,再由鲁变至道,表明致治三阶段。“齐”指齐桓公承太公“举贤尚功”之遗教,追求富强,尊王攘夷,为霸者之典范。“鲁”指伯禽承周公“亲亲谨礼”之教,奉行礼乐,存王道之迹。而“道”指尧舜之帝道,尧则天,舜法地,所行不外天地之道。《春秋》张三世,乃托所传闻世,寄齐(霸道)之行,见治起于衰乱之中;其次,于所闻世之世,寄鲁(王道)之行,见治升平;最后,至所见之世,寄“大道”之行,著治太平。所以说,此是“著治法式”,非关历史哲学。三世义其实可回应前述“吾与点也”章,子路所表之“强”、冉有所表之“富”是属霸道,公西华所表之“礼”、曾点所呈之“乐”是属王道,而尧舜法天地,呈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之治才属帝道。故作者以为不信公羊三世义,即无法了解孔子晚年经世之苦心。
又“齐一变”章所呈“变”义,实即“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下传》第二章)之义,乃孔子《易传》思想之要旨。吾人若忽略孔子言“变”之思想,即不足以知孔子。孔子“变”的思想从何而来?从学《易》而来。作者曾撰《论〈周易〉与孔子晚年思想的关系》一文[27],已有详细论证,兹不及详。一般论及孔子思想,似乎均认为孔子不谈天道,或者甚少谈天道,所引的正是子贡所说的“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5.13),其实是误解,作者已曾为文《〈论语〉“夫子之文章”章之研究》[28]加以辩证。根据作者研究的结果,认为孔子不是不谈天道,而且谈得不少,不但对《周易》有精深的研究,而且有所著述。孔子论“性”正是配合天道来谈的,其精义与在《易·乾彖》所言“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一致,并非孔门弟子皆可得知。子贡既说此言,即表示孔子并非不言,所言具见于《易传》。今帛书《易传·要篇》出土,有“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囊”之言,更印证了《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之说并非无据。由于郑玄以来以“十翼”观念错解司马迁“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文义,滋生疑惑。依作者新解,“序、系、说、文”均作动词,而“彖”指“卦爻辞”,“象”指“卦象”。故依司马迁意,孔子是序次了卦爻辞,将卦象系于彖辞上,同时也解说卦爻辞,进而将读《易》的心得笔之成文。如此说来,今《十翼》中《彖传》、《象传》最有可能是孔子所著,其他有“子曰”者为孔子解说卦爻辞之记录,故欲了解孔子晚年的天道思想,绝不能忽略《彖传》。《论语》中言天道者,莫如本章: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9.17)
正是孔子即川之水流不息而言天道也。此中“逝”字即春秋时代“天道”之别称。孔子论人道,则法乎天道;为《彖传》,正为《象传》作前道;赞《易》,本天道下贯人道,作《春秋》,立人道上通天道,二者关系密切。熊十力先生曾谓:“孔子之道,内圣外王,其说具在于《易》、《春秋》二经,余经皆二经之羽翼。《易经》备明内圣之道,而外王赅焉。《春秋》备明外王之道,而内圣赅焉。”[29]此说乃太史公以来通儒慧解之总结,值得后人参考。
根据文献,孔子晚年甚至临终前,与子贡的言论记录不少,从言谈中让作者了解孔子晚年的精神状态:
(1)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14.35)
(2)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这两则最能表现孔子晚年的精神困境,他回顾自己一生,下学上达、闻道行道,求仁得仁,无怨无悔的情況,希望世人了解,却无人能解,最后自信上天了解。孔子自觉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时候,心契天心,唯天心知孔子之心,默然照会,不也正是孔子“予欲无言”的精神境界么?天无言,四时行而百物生;孔子法天无言,任心所欲,行心所行,赞《易》,作《春秋》,不正是显其经世之心乎?
五、结论
孔子晚年的心志如何,的确多费猜疑,然主要的问题在对当今留下的史料如何恰当的选取与解读而已。取才过严,孔子晚年深邃的思想不见了;取才过宽,沦于神话。孔子本是一位“不语怪、力、乱、神”(7.21)的哲人,其思想的探索当以《论语》为基准,通过《易传》与《春秋》来了解。作者在本文中对《论语》里自古以来号称难解的《莫春篇》作出新解,并总结诸多心得,显豁了孔子自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意境,其实那是孔子之心与天道密契不二体证之言,这也是之后孔子作《春秋》的经世基础,再由“齐一变”章,更可了解孔子志存拨乱,推阐易道,运诸三世之苦心。元儒黄泽有言:“《易》与《春秋》皆夫子作。……盖夫子之精微蕴奥皆具于《易》,而所以立教则在《诗》、《书》、《礼》、《乐》,其拨乱反正,制事之权皆在《春秋》,二帝三王皆有事功,夫子之事功则在《春秋》也。”[30]实是深通孔子心志之至论。后世实在不宜再忽视或过度怀疑《孟子·滕文公下》、《史记·孔子世家》及新近出土帛书《易传·要篇》等史料具有呈显孔子晚年思想实况的价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