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神农易”与《伏羲易》的比较所折射出来的深层意蕴
以上我们从“神农易”及《伏羲易》的生成原理及其构成要素等易体本身进行了方方面面的“入乎其内”的比较,展示了两个易学体系的相同之处与不同之处,那么,我们再“出乎其外”从统一的视角来观照两个易学体系的时候,“神农易”与《伏羲易》的互相发明就更折射出了其深层的理性内蕴。
首先,《伏羲易》是事物外部发展规律的反映。这主要表现在它的阴阳交互变化的规律上。它的“阴阳阴阳……”式的矛盾运动正是对昼夜变化与寒暑往来的最直观的描述。而“神农易”则与之相反,它的阴阳律是对事物内部矛盾变化规律的反映。如果我们将由阴阳所构成的完整的一岁或一天再进行一分为二地划分,其所得出的四部分正是一年的春、夏、秋、冬或一天的后夜、晌午、下午、前夜的序列,它们的阴阳运化顺序正好是”神农易”的阴阳阳阴式的等易律的变化模式。
而且,从前面我们对《伏羲易》的八卦次序图生成八卦方位图与“神农易”八卦方位图生成八卦次序图而不能相反生成的比较中已经蕴含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伏羲八卦次序图是对自然界阴阳变化规律的直观的表面的理论概括,基于此,然后才以“天地定上下,坎离列左右”而配八卦与八方之位。然八卦次序图中的阴阳变化是平面的,是理想的,它没有深入到事物内部的阴阳变化中去,所以在转化到八卦方位图后,它的第一圈与第二圈的阴阳变化就不能统一起来(第一圈为阴阳,而第二圈为阴阳阳阴),到了第三圈才得到了恢复而变成了“阴阳阴阳”的模式。显然表面的简单化的直观抽象一遇到实际的阴阳变化状况便降低了其效能。相比较而言,“神农易”以八卦方位图为本便奠定其扎实的现实基础。因为阴阳的相推相替往复循环的圆周运动才符合阴阳自然运化的实际,阴阳的运动变化只有用圆周的形式去表现去反映才是最客观、最恰当的,也只有如此,才能准确地表现出天地之“复”。因此,“阴阳阳阴”式的矛盾运动是更内在的。邵雍对象数亦曾进行过深入细致的区分,他说:“自然而然,不得而更者,内象内数也。他皆外象外数也”,“《易》内象,理数是也,有外象,指定一物而不变者也”(《皇极经世书·后天周易理数第六》),他也自以为抓住了内在的不可更易的象数,可惜还有比其象数更内在的象数在。
当然,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认为《伏羲易》的阴阳变化规律就是错误的,而“神农易”的阴阳变化规律就是绝对正确的。实际上,它们各自从自己的角度上反映了事物运动变化的实际状况,它们都是对事物运动变化规律的正确的反映,我们只有将二者巧妙地结合起来才是对客观事物运动变化规律的全面的揭示。
其次,《伏羲易》的阴阳律反映的是事物内部矛盾双方的相胜相克关系,而“神农易”的等易律反映的则是事物内部矛盾双方的合和统一关系。
按照易学的观念,事物的发展是以阴阳二气相互斗争、冲突作为其动力的,而事物的良态存在则是事物内部阴阳二气的和谐统一所产生的结果,正如老子所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德经》四十二章)《伏羲易》阴阳律的交替运动正是阴阳二气相胜相克的表现,而“神农易”的阴阳律的阴阳组合则正表现了阴阳二气的互动与融通。我们稍将两个易学体系的阴阳律竖向列成下图就可清晰地显示出其蕴含的此种理性意义。如下图表:
《伏羲易》的阴阳变化为:
1.阴 阳
2.阴阳 阴阳
3.阴阳阴阳 阴阳阴阳
4.阴阳阴阳阴阳阴阳 阴阳阴阳阴阳阴阳
……
“神农易”的阴阳变化为:
1.阴 阳
2.阴阳 阳阴
3.阴阳阳阴 阳阴阴阳
4.阴阳阳阴阳阴阴阳 阳阴阴阳阴阳阳阴
……
在此两图表中,由于第一阶中都是一阴一阳合和而成、结构相同的太极易体,因此我们可以略而不谈,而从二图式中表现其各自差异的第二阶及其以下各阶的静态结构上看,《伏羲易》的阴阳二气在等分两边的位置上是重复的,阴位对阴位,阳位对阳位,根据太史公所言之“同性相敌”的“阴阳之理”[2],它明显地表现出了同类相胜的对立关系。而且就其相异的阴阳二气上说,二者之间也存有着此消彼长相互冲突的一面,如从其具有时间性的阴阳交替运动中,即可以看出,阴阳的变化否极泰来,泰往否至,盛衰轮回,往而又复的循环运动,正是阴阳互胜相克的斗争形式的展现。而“神农易”的阴阳律则正好相反,在其阴阳变化的各阶上,也从静态的结构上看去,阴阳二气在等分两边的位置上则表现出相互对应的特性,阴对应着阳,阳对应着阴,根据“异性相感”的“阴阳之理”[2],阴阳异性的相感相交,冲和互融,正是阴阳二气合和成物的显明展示。再从其阴阳消长的对立角度上来看(即按照阴阳变化的时间性观照),“阴阳阳阴”中从阴再转到阴所完成的一个循环上,明显地存在着盛阳与衰阳的逐渐过渡,同理,在由阳到阳的一个完整变化过程中,其中亦有由强阴到弱阴的软性连接,其中正体现了事物变化中矛盾双方合和的渐变形态,这与《伏羲易》的“阴阳阴阳”中从阴再转到阴、中间只隔一阳的冲突性过渡的生硬变化相比,显然更显现出了其柔顺和谐的一面。因此,可以这么认为,《伏羲易》具有阳刚强劲的特征,而“神农易”则显现出阴柔和谐的风格。
其三,《伏羲易》是生卦的易系,而“神农易”则是成卦的易系。
总体言之,《易经》即是讲“生”与“成”的学问。所以《易·系辞上传》说:“生生之谓易。”“生生”,一方面强调了阴阳相磨相荡而造生万物的连续性,流动性,即强调了“生”,而另一方面,“生”即是物生或生物,因此也包含有成物的意涵。而《系辞上传》中“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著名命题,对大易即生且成的核心义理表述得最为明白,清代易学家尚秉和即将之明确地解释为:“道无他,即一阴一阳也。继,统也。乾统天生物,故曰善,坤顺乾成物,故曰性。”[2] 因此,万物即是天生的,地养的。所谓“生”,即是强调了阴阳交互变化生物的流动性,连续性,这是从天地万物在总体的变化性上而言的,揭示了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显见的外部特征。而在《伏羲易》中无论是其阴阳交替生化规律还是其六十四卦生生变易的往复循环,都体现出了其连续的时间序流和流动不止,一句话,《伏羲易》动态地展示了宇宙万物的“生生”不息之状。而所谓“成”物,即是强调在宇宙万物流变的过程中对个体事物的造就。“生生”是就总体概貌而言,而“生成”是就个体而言,它凸显的是大化流行中的相对静止。这正符合事物变化中的辩证运动的法则。只承认绝对的运动而不承认相对的静止,而事物的状态与性质就无法得到确定。庄子对之亦有十分精辟的论述,他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庄子·天地篇》)这即是说宇宙起始于“无”这个大一,大一即是混沌的道,万物得道而生成便是“德”,没有形体却有了阴阳二气的分辨而且流行无间称为“命”;道(即元气)的运动稍微停滞便产生了个物,于是有了各具形体的万事万物,因此有形之物的形成就是大化流行中的稍微停留所至。造化正是通过相对的静止来生成有形体的相对稳定的事物的。“神农易”的阴阳交化而生物的律则正是对这种自然法则以易学的阴阳象数语言的描述。从上文所明示的“神农易”的阴阳律我们即可以看出,“阴阳阳阴”不像“阴阳阴阳”那么有序的连续不断,我们可以把《伏羲易》阴阳的交错看成是连续的,但“神农易”的阴阳交化明显地具有阶段性(当然,我们承认其阶段性并不否定其连续性),如“阴阳、阴阳阳阴、阴阳阳阴阳阴阴阳、……”,虽然它的变化亦很有序,但我们没有办法不间断地连续地像排《伏羲易》中阴阳交替的规律一样把它们排出来。因此,这种阴阳交化的间歇性、时段性充分地反映了“神农易”对相对静止的肯定,相对静止就是大化“成”物的另一种表述。这一点在其六十四卦方图中表现得相当突出。如上文所示,在《伏羲易》的六十四卦方图中其各卦的生成俨然是一有序的流动的序列,而“神农易”中六十四卦在方图中每四卦一小组,每八卦一大组,每两大组占一个方位,各自为战,各守一方,相对独立的情态,亦俨然是一幅万物各得一方各具其位的完整图像。其中每一物都是“道留动而生”的。再者,这个问题还可以从六十四卦方图上四角定位之卦而得到印证。在《伏羲易》的方图中,四角定位之卦是乾、坤与否、泰,就此而言,否、泰之卦就其本义上显然标示了乾、坤二气交化的通与不通,讲究的是变化中的通畅与否;而“神农易”方图中的四角定位之卦则是乾、坤与既济、未济,显而易见,这里表达的意思是乾、坤交化生成万物的过程中的成与未成。一“生生”变易之理,一成性生物之道在两个易学体系中判然而有分。因此,“神农易”就是对易道“成物”规律的描述,这是易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内容。
其四,《伏羲易》是自然思维的结果,而“神农易”则是由哲学的反思所成。综上比较,我们可以进一步地看到,《伏羲易》与“神农易”创作思路的不同颇近于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所区分的自然思维与哲学思维的不同。胡塞尔认为:“自然的思维态度尚不关心认识批判。在自然的思维态度中,我们的直观和思维面对着事物,这些事物被给予我们,并且是自明地被给予。”[3]实际上即是说自然思维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对其自己的可能性与正确性丝毫也不去怀疑的思维形式(当然胡塞尔将自然思维与哲学思维对举,目的是在于反思自然思维的可能性和正确性,从而为哲学思维的张显开辟道路。我们这里只是借用其表面的意义,而不关心它们区别的别的价值。)。实际上这种思维方式是一种本真的直观。后人对伏羲画卦过程的描述,显然就是这种思维方式的体现。《系辞下传》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这里即说明八卦的诞生就是伏羲直观地通过仰观俯察而自然获得的。不仅如此,正如上文我们对伏羲八卦次序图的分析,邵雍所展示的伏羲画卦过程是毫不加人为智力的自然生成。特别是伏羲八卦数以十进制的基本数为序数的自然标出,更是在自然思维的状态中获得的,《伏羲易》的作者丝毫也不怀疑这样的标示有什么不妥,相反地识之为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哲学思维则与之相反,它反身思考思考的可能性,怀疑自然思维的正确性。胡塞尔认为自然思维虽然成就卓著,可是其可能性却是很值得怀疑的,即人是如何在认识中用意识去切中对象并与之保持一致的,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神秘问题。这里我们不去关心反思思维对自然思维的认识困境的反思,而是重在突出反思思维是对自然思维的再思考和进一步深化。显然“神农易”的创作是对《伏羲易》的超越。由上文可知,对《伏羲易》的创作过程,可以做出这样的描述:仰观俯察天地万象及其生化—归类抽象出阴阳二仪—以一分为二建立八卦次序图—卷曲次序图而成方位图,这是一个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过程,遵循着自然思维的法则,而“神农易”的根本图是先有神农八卦方位图,然后才生成了神农八卦次序图。那么,这个神农八卦方位图又是如何生出来的呢?我们可以做出两种较为合理的推测:首先,“神农易”的八卦方位图没有经过观象—抽象—生卦—列位这样一个人们一般认为的认识规律去构创。原因很简单,就是它的八卦次序不能生成此图,前文我们已对此进行过详细的分析。自然它亦并非凭空杜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它是对《伏羲易》八卦方位图按“神农易”阴阳生化规律而进行的改造。因为在伏羲八卦方位图中其阴阳的变化表现为第一圈为阴阳,第二圈为阴阳阳阴,而第三圈则为阴阳阴阳阳阴阳阴,显然第三圈的阴阳变化之序与第一、二圈所表现出的总体阴阳变化规律是不一致的。这显然是为了使之与伏羲八卦次序图阴阳变化之序相一致而造成的。因此,“神农易”的作者聪明地看到了这一点,即在八卦方位图上的第三圈的阴阳变化次序改成了与第一、二圈相一致的阴阳交化法则,即阴阳阳阴阳阴阴阳。这一改造使邵雍的体现自然生生变化之序的平面的八卦次序图而变成了一合理的符合自然阴阳之化内律的立体的方位图。神农图是在反思由自然思维所建构的《伏羲易》图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真实地反映了天地万物阴阳生化的本然状况,表现了高超的反向思维水平。
四、结 语
基于以上的探讨,我们可以大胆地说,“神农易”与《伏羲易》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是中华大易体系的一体之两面,它们孪生共体,相辅相成,共同严密地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的宇宙生成理论,以二进制数理自然地展现了宇宙生成的本然面目。它们孪生的对立统一关系恰恰又反过来证明着“一阴一阳之谓道”、“易以道阴阳”的易理精蕴和大易本根。《伏羲易》中的易理思想为后人所称道,而时至今日出现的神农易,更使象数之学又添一翼,更加互证了它们各自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