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末以来,有不少学者批评朱熹《卦变图》,认为《周易本义》注文与卷首《卦变图》不合。实际上,这些学者未能认识到朱熹《卦变图》是用二维图表表达多维内容,从而误读了这张图。而一旦正确解读朱熹《卦变图》,将会发现《周易本义》注文与卷首《卦变图》符合若契,毫无相悖之处。
关键词:易学;卦变图;朱熹;周易本义
On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the Gua bian Tu and the commentaries in Zhou yi ben yi
Abstract: Since the end of the Ming Dynasty, many scholars had criticized ZHU Xi's Gua bian tu, Figures for the Transformations between the Hexagrams, arranged in the beginning of Zhou yi ben yi, Original Meanings of Zhouyi. They held that the Gua bian tu was not correlated to the commentaries of Zhou yi ben yi. As a matter fact, these scholars did not realize that ZHU Xi's Gua bian tu conveyed multi-dimensional contents by two-dimensional chart, and thus making them misinterpreted the Gua bian tu. Once we had exactly understood ZHU Xi's Gua bian tu, we could discover the absolute coincidence in connotations between Zhou yi ben yi and Gua bian tu.
Key words: Yi studies; Gua bian tu; ZHU Xi; Zhou yi ben yi
朱熹(1130-1170)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和易学家,他的《周易本义》一书,立于元、明、清三代官学六百年,在易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然而关于这部书的著作时间、思想、内容等,数百年来存在多方面争论,大凡明末清初儒道之辨,清代中期汉宋之争,以及流行于当今学界的象数义理之判等,都无不以《周易本义》为争论话题。其中《本义》卷首九图是否为朱熹手订,是《周易本义》论争的焦点。清代中期,朱学大家王懋竑明确宣称九图非朱子手订,此后大多数朱熹研究者的观点都与王氏相同或接近,但是仍有不少精研象数的学者认识到,卷首九图与朱熹易学思想特别是其晚年易学思想是一致的,不能排除朱熹手订九图的可能性。(例如刘大钧先生《周易概论》(齐鲁书社1986年5月版第187页),束景南先生《朱熹作〈周易本义〉、〈易九图〉、〈筮仪〉真伪考》(见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12月出版《朱熹佚文辑考》第636页),王铁先生《〈周易本义〉校点说明》(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朱子全书》第一卷第7页)等。)
《周易本义》卷首九图之第九图为《卦变图》,明末以来,顾炎武、胡渭、毛奇龄、王懋竑、白寿彝等学者认为,这张图存在理论问题,朱熹早已放弃,因此《周易本义》注文没有采用这张图作为理论基础。然而,仔细研究朱熹《卦变图》,发现该图用二维图表表达着多维卦变关系,当我们用网图恢复多维关系后,即可对之有一完整理解,从而得到这样的结论:《周易本义》注文与卷首《卦变图》符合若契,应当是朱熹亲手所订。
一、黄宗羲、胡渭、毛奇龄、王懋竑、白寿彝等人的“《本义》注文与卷首《卦变图》不合”之论
顾炎武(1613-1682)在他的《日知录》里写道:“卦变之说不始于孔子,周公系损之六三已言之矣,曰‘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是六子之变皆出于乾坤,无所谓自复、姤、临、遁而来者。当从《程传》。”(卷一,第94-95页)[1]这是从考据角度否定朱熹卦变说,尚不构成对朱熹《卦变图》的严重冲击。顾炎武之后,有几位学者从象数学角度攻击朱熹《卦变图》,遂使该说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黄宗羲(1610-1695)著《易学象数论》,认为由卦之“反对”足以解释《彖传》“往来倚伏之理”,不必另立卦变说。例如,他认为,反观大畜卦,其上九爻就变成无妄卦的初九爻,此爻自上而来下,成为内卦(震)之主,这就是无妄卦《彖传》“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的来历;反观无妄卦,其初九爻变成大畜卦上九爻,此爻自下而至上,这就是大畜卦《彖传》“刚上而尚贤”的来历;不用卦变说,《彖传》一样可以解释得通。他批评朱熹《卦变图》说:
朱子虽为此图,亦自知其决不可用,所释十九卦彖辞,尽舍主变之卦,以两爻相比者互换为变。讼则自遁(二三相换),泰则自归妹(三四相换),否则自渐(三四相换),随则自困(初二相换)、自噬嗑(五上相换)、自未济(初与二,五与上相换),蛊则自贲(初二相换)、自井(五上相换)、自既济(初与二、五与上相换),无妄则自讼(初二相换),大畜则自需(五上相换),咸则自旅(五上相换),恒则自丰(初二相换),晋则自观(四五相换),睽则自离(二三相换)、自中孚(四五相换)、自家人(二与三,四与五相换),蹇则自小过(四五相换),解则自升、升则自解(皆三四相换),鼎则自巽(四五相换),渐则自涣(二三相换)、自旅(四五相换),涣则自渐(二三相换),凡十九卦而主变者二十有七,或来自一卦,或来自两卦三卦,多寡不伦,无义例。就以其法推之,此十九卦中,朱子所举者亦有未尽。讼之自无妄(初二相换)、自巽(三四相换),随之自既济(三四相换)……复得二十九卦,而兼之者不与焉。此二十九卦者以为有用乎?则为彖辞之所不及;以为无用乎?不应同一卦变,在一卦中其可以附会彖辞者从而取之,其不可以附会彖辞者从而置之。朱子云“某之说却觉得有自然气象”者安在也?……宜乎其说之不能归一也。(卷二)[2]
黄氏认为《本义》注文谈到卦变,都是用“两爻互换”,没有采用卷首《卦变图》的“凡一阴一阳之卦皆自复、姤而来”之类的规则,实际上这是用他自己的“反对”说来理解《本义》注文。基于此种理解,他认为《本义》注文与卷首《卦变图》“其说不能归一”。
胡渭(1633-1714)附和黄宗羲对朱熹《卦变图》的批评,说:“反对者经之所有,相生者经之所无也。……甚矣!此图(按,指《六十四卦相生图》)之为赘疣也。”(卷九)[3]又说:
邵子言“重卦不易者八,反复者二十八,以三十六变而为六十四”,卦变之义,数言尽之矣。据此以释《彖传》,亦足矣。李挺之《相生图》已伤烦碎,况朱子之所定乎?黎洲一一指擿,无微不彰……朱子欲以卦变附先天之后,当仍用李氏反对图,犹不失希夷本指。今乃据《相生图》以更定,其法烦碎甚于李氏,而及其释经也,则又舍反对之卦而泛泛焉以两爻相比者互换为变,往来上下,讫无定法,亦安用此图为也?(同上)
认为朱熹知道自己的《卦变图》“烦碎甚于李氏”,故“及其释经也,则又舍反对之卦而泛泛焉以两爻相比者互换为变”,意思说《本义》注文没有把《卦变图》作为理论基础。
清初批评朱熹易学的人物当中,毛奇龄(1623-1716)也很有名。他和黄宗羲、胡渭一样不欣赏朱熹的《卦变图》,而立论角度则稍显不同。毛奇龄著《仲氏易》、《推易始末》,提出“推易说”。该说认为,文王、周公从聚阴聚阳之卦(如乾、坤、复、姤、临、观、泰、否、夬、剥)开始,“从而分移之”,移阳于阴,移阴于阳,推出其它诸卦,观其来龙去脉而立定卦名、系彖辞爻辞。毛氏认为“文周为《易》属辞比旨专在乎此”(卷一)[4],因此他著《仲氏易》、《推易始末》都以发明“推易”为宗旨。“推易说”的“由聚而散”生卦规则与朱熹《卦变图》“只一爻互换转移”生卦规则旨趣不尽相同,因此毛氏批评朱熹《卦变图》说:
一阴一阳即五阴五阳,二阴二阳即四阴四阳,犹是此卦,而两下分属,终属不合。若三阴三阳竟可以泰否截然两分,如蛊、井、既济、贲、归妹、节、损九卦自当属泰,若属否则离位矣。噬嗑、随、益、涣、困、未济、渐、旅、咸九卦自当属否,若属泰则脱胚胎矣。而彼此溷列,青黄糅杂,所谓宜合不合,宜分不分者,此文公所以既为此图而每卦所注仍不用也。(同上,卷三)
认为朱熹《卦变图》“一阴一阳之卦”与“五阴五阳之卦”重出,“二阴二阳之卦”与“四阴四阳之卦”重出,且“宜合不合”,“宜分不分”,数理不通。又说:
《本义》凡一十九卦,惟讼、晋二卦与图相同,而余即多立变法,全与图异。(同上,卷一)
也认为《本义》注文没有采用《卦变图》作理论基础。
无论动机如何,黄宗羲、毛奇龄之批评朱熹《卦变图》,都是有破有立,堪称操戈入室之论,因而极具杀伤力。到清代中期,王懋竑站在维护朱熹正统地位的立场,试图为朱熹开脱,但他对象数学缺乏深入研究,不能正面反驳众人的诘难,于是别出心裁,否认卷首九图为朱熹作。他在《(朱子)年谱考异》卷二中断然指出:“《易本义》九图,非朱子之作也,后人之以《易学启蒙》依仿为之,又杂以己意,而尽失其本指者也。……九图之不合于《本义》、《启蒙》者多矣。”(第337页)[5]其中“不合”的表现之一就是:
《卦变图》,《启蒙》详之,盖一卦可变为六十四卦,《彖传》卦变,偶举十九卦以为说尔。今图卦变,皆自复、姤、临、遁等十二辟卦而来,以《本义》考之,惟讼、晋二卦为合,余十七卦,则皆不合,其为谬妄尤为显然,必非朱子之旧明矣。(同上,第339页)
王懋竑完全接受了反对派的“《本义》注文与《卦变图》不合”之说,这无异于投降之举。至此,批评朱熹和回护朱熹的学者,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本义》注文与《卦变图》不合”作为证据,来否定《本义》卷首九图与朱熹的关系。上一世纪30年代,白寿彝先生作《〈周易本义〉考》,对王氏的“《本义》注文与《卦变图》不合”作了详细疏证,抄录如下:
“一卦可变为六十四”,《启蒙·考变占》中之图固如此,《本义》卷七也说过类似的话。今《卦变图》以卦变皆自复、姤、临、遁等卦来,此不合《本义》本书者一。而:(1)《本义》释讼卦说:“且于卦变,自遁而来。”今图亦以讼自遁而来。(2)《本义》释随卦说:“以卦变言之,本自困卦,九来居初;又自噬嗑,九来居五;而自未济来者,兼此二变。”今图则以随自否、泰而来。(3)《本义》释蛊卦说:“谓卦变自贲来者,初上二下;自井来者,五上二下;自既济来者,兼之。”今图则此蛊自否、泰而来。(4)、(5)、(6)《本义》释临卦“至八月有凶”,说:“八月,谓自复卦一阳之月,至于遁卦二阴之月,阴长阳遁之时也。或曰:八月,谓夏正八月,于卦为观,亦临之反对也。”此谓临可变为复、遁或观,也可说复、遁、观于卦变上,自临而来。今图亦以观自临而来,而以复自剥而来,遁自大壮而来。(7)《本义》释贲卦说:“卦自损来者,柔自三来而文二,刚自二上而文三;自既济而来者,柔自上来而文五,刚自五上而文上。”今图则贲自泰、否而来。(8)《本义》释《无妄》说:“为卦自讼而变,九自二来而居于初。”今图则以无妄自遁、大壮而来。(9)《本义》释大畜说:“以卦变言,此卦自需而来,九自五而上。”今图则以大畜自遁、大壮而来。(10)、(11)、(12)《本义》于颐、咸、恒之卦变未加说明。今图以颐卦自临、观而来,咸、恒自否、泰而来。(13)《本义》释晋卦说:“又其变自观而来。”今图以晋自观、临而来。(14)《本义》释睽说:“以卦变言之,则自离来者,柔进居三;自中孚来者,柔进居五;自家人来者,兼之。”今图以睽自遁、大壮来。(15)《本义》释蹇说:“又卦自小过而来。”今图以蹇自临、观来。(16)《本义》释解说:“且其卦自升来。”今图以解自临、观来。(17)《本义》释升说:“卦自解来。”今图以升自临、观来。(18)《本义》释鼎说:“卦自巽来。”今图鼎自遁、大壮来。(19)《本义》释涣说:“其变则本自渐卦。”今图以涣自泰、否来。这十九卦,除了讼、晋、观三卦,今图与《本义》合,颐、咸、恒之卦变无明文见于《本义》者外,余皆不合。王懋竑所谓有“惟讼、晋二卦为合,余十七卦皆不合”,大致属实。此《卦变图》不合《本义》者二。《卦变图》如系朱熹原作,决不能使一冠于全书卷首的提挈纲要之图,和本书间有这样大的歧异。(第417-419页)[6]
黄宗羲和毛奇龄都是研究象数学的大家,在象数学领域各有创新思想,按理,他们的意见应当是可以成立的。王懋竑《朱子年谱》及《考异》以如实呈现朱熹事迹和学术思想原貌著称于世,按理,他的意见应当是可以信赖的。遗憾的是,诸人众口一词的重要论点——“《本义》注文与《卦变图》不合”却不是事实,基本上属于误读。由于白寿彝先生的疏正非常详尽地阐明了“《本义》注文与《卦变图》不合”之说,故下节将以白氏之疏证为标靶,辩论《卦变图》与《本义》注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