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公元1883-----1969年)曾提出过著名的“轴心时代”理论。他认为,以公元前五百年为中心------从公元前八百年到公元前二百年----人类的精神基础同时地或独立地在中国、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希腊开始奠定,而且直到今天人类仍然附着在这种基础之上。他把这个时期称之为“轴心时代”。美国当代社会学家帕森思(Talcott Parsons)则提出“哲学的突破”观念。他认为,在公元前一千年之内,希腊、以色列、印度和中国四大文明古国都曾先后各不相谋而方式各异地经历了一个“哲学的突破”的阶段。所谓“哲学的突破”,就是时人对构成人类之宇亩的本质发生了一种理性的认识,而这种认识所达到后了层次之高乃是从未有过的,人类精神的文化基础由此而得以奠定。
对于中国来说,雅斯贝尔斯所谓“轴心时代”就是春秋战国时期。这时期日益普遍出现的“礼崩乐坏”现象标志着传统的“封建”社会秩序解体了,章学诚所谓古代王师政教合一的古代“王官之学”不再能统一、整合、规范人们的思想与行为。与“政出多门”的社会现实相适应,思想文化领域涌生了一代又一代的新型“士”人,出现了《庄子·天下篇》所述的古之“无乎不在”的“道术”分散为诸子百家的现象。诸子百家以其各自不同的方式实现了帕森思所谓“哲学的突破”,他们的学说思想奠定了中华民族精神的文化基础。时至今日,诸子百家的学说思想仍具价值,能给我们以多方面的重要启迪。
诸子兴起与百家争鸣
“士”本处于西周宗法制度下统治阶级的最底层,春秋、战国之世“礼崩乐坏”的社会秩序大改组,将之从沉重的宗法制枷锁中解脱出来,在社会身份上获得独立的地位,成为一个独立的、拥有专门文化知识并以脑力劳动为特点的社会阶层。士阶层中,群英荟萃。其间,有思想家孔丘、老聃、庄周、墨翟、孟轲、邹衍、荀况……他们深邃的哲理思考表明这时的中国人对构成人类之宇亩的本质已经有了理性的认识,他们的智慧之光不仅作用于当时,而且永远照耀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历程;又有政治家管仲、晏婴、子产、商鞅,军事家吴起、白起、孙武、孙膑,外交家苏秦、张仪、蔺相如,教育家少正卯、孔丘、邓析,史学家左丘明,文学家庄周、屈原、宋玉,论辩家惠施、公孙龙,还有医学家扁鹊,农学家许行,水利学家李冰、郑国,天文学家甘德、石申,……他们多方面的成就辉耀千古。
春秋战国时期,作为政治智囊、军事参议、外交使节、思想精英、文教师长而活跃于天地翻覆的历史舞台上的士,在推动社会前进的同时,表现出自己强烈的独立意志,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群体人格。如其具有博大胸怀与高远志向,“志于道”(《论语·里仁》)的儒家倡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自不待说,道、墨、法、阴阳“诸子纷纷则已言道矣,……皆自以为至极,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章学诚:《文史通义·原道中》)。由是观之,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矣”(《孟子·尽心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孟子·告子下》)绝非迂腐书生的口出狂言,而应看作士群体博大胸怀与高远志向的自白。
正是在文化知识广泛传播、士阶层队伍不断扩大并发生着日益重要影响的过程中,逐渐形成发展起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局面。如墨子出入儒门而别创一宗,其学与儒学针锋相对:儒家主“尊尊”,他就倡“兼爱”;儒家重“义”,他就尚“利”;儒家讲究礼乐文饰,他就宣扬“非礼”“非乐”;……于是,在春秋、战国之际便出现了孔子、墨子相继而起,“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天下”(《吕氏春秋·有度》)的现象。儒、墨两家纷争不已,“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庄子·齐物论》),成为“世之显学”(《韩非子·显学》)。并且,在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过程中,还出现了一些学术中心,如各派的著名学者都汇聚于齐国稷下学宫,聚徒讲学,著书立说,“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骄、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齐宣王褒儒尊学,孟轲、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禄,不任职而论国事。盖
“诸子百家”、“百家争鸣”,是我们描述先秦时期思想界的状况时,最习惯的用语。但是在运用它时,很少有人会去质疑:到底有哪“百家”?在当前思想史的研究、写作中,司马谈的“六家”、刘向歆父子的“九流十家”,是真正用来描述、把握先秦时期思想界的基础“话语”。不过,中国哲学史的开山者胡适,曾经反对这种做法,其后,任继愈有《先秦哲学无“六家”》之文,指出“先秦有的只是老子学派、庄子学派、公孙龙学派,等”,承认有很多学派,但是这个观点也没有贯穿到他所编写的《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发展史》之中。但是,
“百家”之所指,《荀子·成相》中有:“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极复后王。复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祥)。”这里的“慎、墨、季、惠”,应该只是荀子所举的“百家”之代表。《庄子·天下》篇中,所谓古之道术“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文中所列举的“百家”,有“墨翟、禽滑釐……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施……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黄缭”(容易发现,《天下》篇比《荀子·成相》多了“之徒”、“之属”这样的表述)。战国诸子多有门徒,
战国时的诸子,显然更重视有学术师承、学术渊源的学派(school)这一意义上的“家”。这样的一“家”之所以成其“家”,在于独立的思想观念和延续的师承渊源。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一如孟子一样,常常举别家的核心学说以批判之,因而各家学说的核心观念也常见于时人的著述之中。《尸子·广泽》篇中说:“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其学之相非也,数世矣而不已,皆弇于私也……若使兼、公、虚、均、衷、平易、别囿,一实也,则无相非也”,《吕氏春秋·不二》之说与之接近:“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兼),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夫能齐万不同,愚智工拙皆尽力竭能,如出乎一穴者,其唯圣人矣乎!”《尸子·广泽》、《吕氏春秋·不二》没有像孟子、荀子那样奉行崇儒的立场,因此有和会诸家之意。这两篇所采用的论各子之所“贵”的表达方式,应该是一定时间、地域之内习惯的叙述方式。《列子·天瑞》记:“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今传《列子》一书之所谓真伪,尚有争论,不过《战国策·韩策二》也记载:“史疾为韩使楚,楚王问曰:‘客何方所循?’曰:‘治列子圉寇之言。’曰:‘何贵?’曰:‘贵正。’”“贵正”之言明显不可靠,此文主要是用“贵正”之说喻事,故被收入《战国策》。但它却反映出当时论方术,是用问“何方”来问师法何人,用“何贵”来问学术宗旨,以明瞭学术师承、派别和思想宗旨。师承、派别既然不同,那么学术宗旨自然也就各异,同一个派别之内,学生若能自成一家之言,学派就会分化,学术宗旨也会相应变化,比如《吕氏春秋·不二》就说到“老子贵柔”、“关尹贵清”。战国时的“百家争鸣”,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诸子把握其他学说的渊源和宗旨或不同学说之间相近的特点来进行批判与相互间的论辩。这样的内容很多见,兹不具引。因此,“百家”是泛指当时诸多的学派,每一个自成一家之言的学者都可以成为一家。从这种角度来看,说先秦有“百家”,决不是什么夸张之说。虽然当前尚看不到一本著作提及所有的百家之名,但这恐怕只是因为时间、地域和诸子的学术方向有不同,而其学又有显和不显的区别。比如孟子所批评的墨子、杨朱,应该是反映当时至少在稷下这两家学说很流行;但荀子在稷下所批评的对象中,就没有明确提到杨朱。而荀子在兰陵的作品中批评的对象又与稷下大不一样;《尸子·广泽》与《吕氏春秋·不二》的讨论对象也不完全一致。孔门有“七十子”,稷下学宫中的大夫也有七十六人。先秦养士成风,四大公子、吕不韦等人的食客都不下千人,这些游士除掉鸡鸣狗盗、刺客游侠等专门人才外,有很多就是百家学者,他们如果没有标举某一家或自成一家之言的本事,是不会得到尊重的。秦火之后,汉廷所藏子书,《诸子略》说“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对于先秦秦汉时期的子书,这应该是只会少不会多的统计。
不过,还是应该看到,当时的思想家与学说流派虽号称诸子百家,但声势颇著、影响当时与后世的,主要有儒、道、墨、法、阴阴五家。兹逐一概述于下:
(一)“儒”的起源甚早。本世纪30年代,胡适曾撰《说儒》,据《说文》而以“儒”字从需从柔,称“儒”本是着殷服、守殷礼,持守“柔逊的人生观”的“殷民族的教士”(1)。此论曾受到很多学者的质疑,郭沫若即曾对之严加痛斥(2),但凭实说来,此论并非毫无见地。70年代中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