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霍金在《时间简史》中说了些什么,他说:终极问题可以解决,而且,“解决”是人类理智的最终胜利。那时候的霍金热情洋溢,陶醉在奥秘的掌握里。很多年过去了,与霍金一同兴奋的人们却得到这样的消息,他放弃对终极理论的寻求。“我们不是能从宇宙之外观察宇宙的天使”,理由也简单,听起来却刺耳。霍金和相信他的人何时成了“天使”,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天使?
霍金在西方思想界作为一标识,让我们认出几千年来西方人运思的轨迹。没有中断,不过在人和神之间闪烁不定。按照这样一种说法:如今科学家对神学家的尊重较过去为多,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运思之在西方,始终一迷途而已。爱因斯坦,这个科学的象征性人物,当记者询问是否有上帝时,他的回答是不要问我这个问题。问题何以让爱因斯坦为难?他拿不准。
迷途羔羊!爱因斯坦或霍金不过一迷途羔羊罢了。
二
《圣经》说人只能看见上帝的背影。西方人从古至今的运思拖长了这“背影”,命定埋没在其中。
一切努力均告多余,如托马斯晚年所言,他以前所写的全部作品对他来说毫无价值。西方人学聪明了,最聪明者莫过于维特根斯坦:“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问题不可言说”。
维特根斯坦的全部努力,搞明白的就是什么是可说的、什么是不可说的。这下好了,他应该清爽。维特根斯坦没理由让人费解。然而他为什么一会指出形而上学都是胡说八道,一会又表示对历史上伟大的形而上学家肃然起敬呢?他摇摆于说与不说之间,作为人的处境之无奈完全暴露出来了。最要命的是,维特根斯坦把问题对人的逼迫推向极致。他认为人若确实能够提出问题来,就会有答案。这是什么意思?问题不是一直让他揪心吗?怎么到头来连问题都提不出来?
在问题面前,维特根斯坦之难堪让人印象深刻。闷罐,试着想象一闷罐,他就住在里头。
其实,就西方的思想传统而言,人都住在闷罐里,能打开这闷罐的只有上帝。
三
罗丹的雕塑《思想者》很有看头,对思的肯定连同对人的肯定。但此种肯定注定无法完成。《思想者》虽然痛苦但自信,少了点惶惑。“惶惑”很重要,它表明人不可能找到终极问题的答案。西方思想的大传统在于承认人无知,这传统的延续虽然出现过叛离,譬如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科学革命等,终究因其没有撬动问题而归于浅薄。《圣经》说得明白不过:看见我的人不能存活。人终其一生无缘亲睹上帝,即是人无知。西方人从来都乐于谈论人的无知,只是到了后来,脑袋发昏才把这事忘了。当然,有些人没忘。“但澄明从何而来,何以有澄明?在这有中什么在说话?”,海德格尔如是说。海德格尔毕生运思 ,目的只有一个:恢复对上帝的信仰。要恢复信仰其实简单——只需问题,海德格尔找到的也就是问题。
苏格拉底是希腊最有智慧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无知。注意,这是神说的。
四
《庄子》说:“不知深矣,知之浅矣; 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中国人也讲无知,但此“无知”不是彼“无知。彼无知有一个高于人的知,在他那有答案。此无知昭告的是人向外或在外求知会误入歧途,亦即所得“浅矣”。中国人早就知道不可站在宇宙之外求知,亦即“外矣”则“浅矣”。从这样的视角看西方人,他们的孜孜以求真乃糊涂。人的思胡搅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便在预料之中了。中国的思想传统没有高于人的知,因为中国人自古以来没有溜出宇宙之外。“内矣”则“深矣”,从此可进入中国思想之核心。“夫坐忘者,何所不忘哉!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与道冥一,万虑皆遗”,司马承祯如是说。不知就是让人放弃思,因为宇宙之存在与人类认识无关。上帝的知打杀人的思。人不思,上帝连出场的份儿都没有。《易经》说:天下何思何虑!
五
中国思想有一个谜,中国人从来不受终极问题的困扰。
为什么会有?老子说:有生于无。有学者称,这等于没有回答终极问题。没有回答还是无意于回答?何以不回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有答案:道生万物。什么是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就是自己如此。万物自己如此!所谓无中生有,最后的答案就在这里。
《易经》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又说:“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乾坤为万物的本原。乾坤不在万物之外,可以具体为天地、男女、日夜等等。追溯万物的本原,而在万物之内,即回到自身。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开句便为:无极而太极。无极,也就是无。“无”,打断了人的思。藉此“打断”,中国人的思始终被定位在存在之内。
在存在之内,问题无法提出。
中国人回避终极问题,这种看法很流行。实际上,没有回避,只是问题消失了。
探求万物的本原,为什么中国人讲“自本自根”,而西方人讲“被造”?因为后者带着问题去思,前者之思却起自问题消失之后。
六
维特根斯坦徘徊于说与不可说之间,他的不可说是说的失败,而说暴露的是不可说之痛。维特根斯坦很惨,作为哲学家的他远不如神学家幸福。当然,其“惨”,正好为神学铺路。
问题在中国思想里消失了,中国人就是清爽!“非乐不足以语君子”,程子如是说。有学者指出,中国文化是乐感文化。不错,但深层原因却不是他说的那些,而是中国人之思不受问题的侵害。张子说:“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若有问题,则不得说“不能”,而“不得已而然”,也就是自己如此。因为没有问题,中国人心灵澄澈。
同一个问题,在中国,它消失了,在西方,却如梗在喉。结果,由问题导出的本原很不一样,一者在内,一者在外。只有触及问题,才可懂得天道与上帝是不可比的。中国人讲“天生万物”或“道生万物”,一个“生”字,说的是本原与万物如母子般不可分。西方人讲上帝创造世界,“创造”,有一个从无到有的时刻,以此时刻划界,本原与世界判然有别。不可比就是这样凸显出来的:中国人之思消解于无,西方人之思越过无不肯止息。
问题,把西方人带到上帝面前。
问题消失,中国人回归自身。
象维特根斯坦那种尴尬,不会出现在中国哲人身上,因为中国的智慧让问题消散无余。
七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子罕言性与天道”,孔子的弟子如是说。不可说或少说,在此,似乎找到了中西思想共通之处。但与前面谈到“此‘无知’不是彼‘无知’”一样,此“不可说”亦非彼“不可说”。彼不可说是想说却说不出来或说不到底,此不可说不再有意于说。当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以他的知见,当已透识一切。而耶酥,那个自称上帝之子的人,谈到其父时却极尽谦卑,甚或诚惶诚恐。什么造成了如此大的区别?问题在而无答案,人何其失魂落魄!问题消失,人无须向外祈求,又何其悠游自在!孔子的见道之言可谓从容不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大道流行,就在眼前。其实孔子也没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道就在人之所见中,说为赘说。与中国不同,西方的说难免隔靴搔痒。玩味一下奥古斯丁的这句话吧,“信,就是信你所未见的,信的回报,就是看见你所愿见的”。走到生命的尽头,人依旧一无所见,只得靠信来维持期盼。期盼什么呢?上帝!这个问题答案的最终掌握者。
有学者把老子和海德格尔捆在一起做研究时,兴奋地发现后者是前者的异域知音,真是谬之千里了。海德格尔说得再清楚不过,“还只有一个上帝能够救渡我们”。海德格尔认为真理自遮蔽,又自敞开。敞开即澄明。海德格尔见道而又与之隔了一层,即他终有一问,露出了西方人的本色。老子叫人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当然没有此问。
敞开而在其中,这是中国人。
置身于外,钻入闷罐,这是西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