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纳上述分析,寇准阵营:向敏中、李迪、周起、曹玮;丁谓阵营:曹利用、任中正。此外,代掌王言的翰林学士杨亿与钱惟演,分别属于寇准阵营和丁谓阵营。
从表面的力量对比看,似乎两个阵营彼此彼此,难分轩轾。但寇准阵营在向敏中死后则势力大失。最主要的是失去了与皇权的平衡,这就给了反寇派以可乘之机。而朝廷中一些见风使舵之人,也纷纷投靠向丁谓阵营。史载:“翰林学士钱惟演,见谓权盛,附离之,与讲姻好。而惟演女弟实为马军都虞候刘美。时上不豫,艰于语言,政事多中宫所决。谓等交通诡秘,其党日固。”[106]这就是当时的政治形势。
在相权与皇权的平衡上,向敏中死后,由于真宗病重,刘氏势力日增,明显失衡。由于缺少制衡刘氏的力量,又由于寇准阵营往日与刘氏的纠葛,使刘氏自然倾向了丁谓一方。因此,寇准阵营决计建立新的皇权与相权的联盟,以期达到新的平衡。
寇准行动的第一步是利用真宗尚能起到的作用。他找机会与真宗单独谈话,来说服真宗请年幼的皇太子监国,或是让位于皇太子,以便他们利用皇太子的名义来制衡刘氏及反对派,挟天子以令诸侯。史载:“准尝请间曰:‘皇太子人望所属,愿陛下思宗庙之重,传以神器,以固万世基本。丁谓,佞人也,不可以辅少主,愿择方正大臣为羽翼。’上然之。”[107]虽然此时的真宗,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胡涂,但人对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大事是会永远铭记的。直至生命的末期,真宗也自然会记得当年寇准向太宗推荐他继承皇位之事。这是他对寇准信任的源泉,也是他虽不满意寇准的性格,但又终不见弃的根本原因。尽管身患重病,但真宗也不满刘氏干预朝政。“天禧末,真宗寝疾,章献太后渐预朝政,上意不能平”。[108]有鉴于此,并且在与真宗谈话后,“上然之”,就等于拿到了尚方宝剑,寇准集团的计划是,“废章献,立仁宗,尊真庙为太上皇,而诛丁谓、曹利用等”。如果事情成功,不仅会打败敌手,平弥朝廷政争,而且寇准也会因此而成为拥立两朝君主的元勋。这对他权力的稳固具有重要意义。为此,寇准联络了不少人,“引李迪、杨亿、曹玮、盛度、李遵勖等协力”。在“处画已定”之后,“凡诰命尽使(杨)亿为之”。[109]“亿畏事泄,夜屏左右为之辞,至自起剪烛跋,中外无知者”。[110]
尽管事情进行得如此隐密,最终政变还是功亏一匮。问题就出在寇准身上。他在饮酒忘情之际,不慎失言,泄漏了机密,被丁谓的党羽听到,立即跑去报告丁谓。丁谓则慌慌忙忙半夜坐牛车赶到其党羽曹利用家商量对策。“且将举事,会公 (寇准)因醉漏言,有人驰报谓。谓夜乘犊车往利用家谋之”。第二天,“利用入,尽以莱公所谋白太后。遂矫诏罢公政事”。[111]《长编》卷九十五天禧四年(1020)六月丙申条记寇准事败罢政之事颇详:
谓等益惧,力谮准,请罢准政事。上不记与准初有成言,诺其请。会日暮,召知制诰晏殊入禁中,示以除目。殊曰:“臣掌外制,此非臣职也。”乃召惟演。须臾,惟演至,极论准专恣,请深责。上曰:“当与何官?”惟演请用王钦若例,授准太子太保。上曰:“与太子太傅。”又曰:“更与加优礼。”惟演请封国公,出袖中具员册以进上,于小国中指莱字。惟演曰:“如此,则中书但有李迪,恐须别命相。”上曰:“姑除之。”殊既误召,因言恐泄机事,臣不敢复出。遂宿于学士院。及宣制,则非殊畴昔所见除目。
由这段记载可知,寇准罢相,是丁谓集团反击的结果。代王言的钱惟演所起的作用尤为重要。据宣制与晏殊最初所见除目不同这一点来看,钱惟演在其中又搞了名堂。同时他还试图说服真宗,乘机将丁谓推上相位。可见,笔杆子的作用亦不可小视。
丁谓、钱惟演等人对寇准进行了激烈攻击,攻击的阵营中恐怕还包括刘皇后在内。在这种形势下,不管真宗是否与寇准有成诺在先,也无力扭转局势向有利寇准的方向发展。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地维护寇准的一部分利益。比如,钱惟演请求授寇准“太子太保”,真宗则提议授以“太子太傅”,并要求“更与加优礼”。寇准被罢相后,也没有立即让他离开朝廷,仅是以太子太傅归班而已。由此均处处可见真宗对寇准的回护之意。真宗的态度以及寇准尚在朝廷的现实,都令丁谓集团不安。他们担心寇准会卷土重来。因此,加强了对寇准的攻势。“翰林学士钱惟演又力排寇准,曰:‘准自罢相,转更交结中外,求再相,兼亦闻有人许以再用,不如早令出外。准朋党盛,王曙又其女婿,作东宫宾客,谁不畏惧?今朝廷人三分,二分皆附准矣。’”在钱惟演等人的压力下,真宗只得“以李迪为宰相,冯拯为枢密使”。但“迪既为宰相,准为太子太傅、莱国公如故”。后来,真宗在受到更大的压力的情况下,尽管对丁谓一党的主要人物,“擢丁谓首相,加曹利用同平章事,然所以待寇准者犹如故”。
面对丁谓一党的攻击,寇准尽管处于不利地位,但也并不是束手就擒,毫无反抗。从上述钱惟演对寇准的攻击中,亦可略见寇准四处活动之一斑。此外,史载:“谓等谋益深,准亦对上言谓及利用等交通踪迹,又言臣若有罪,当与李迪同坐,不应独被斥。上即召迪至前质之。二人辩论已久,上意不乐。迪再三目准令退。及俱退,上复召迪入对。作色曰:寇准远贬,卿与丁谓、曹利用并出外。”看来,寇准困兽犹斗,目的就是要玉石俱焚,大家一起离开朝廷。真宗在召见李迪之后,“更诏谓入对。谓即除准节钺,令出外,上不许”。由上可以看出,丁谓等人一系列行动的目的,就是想把寇准逐出朝廷,但真宗就是不为所动,丁谓一伙也就迟迟达不到目的。在朝廷中,寇准的存在,对他们就是最大的威胁。
现在,无法弄清的是,导致寇准彻底被远贬的原因,究竟是出自寇准集团自己的行动,还是出自丁谓等人的陷害。即在真宗召见李、丁二人后的第三天,“杨崇勋等遂告变,入内副都知周怀政谋杀谓等复相准,事觉伏诛”。但即便如此,寇准在又过了三天才被贬出朝廷,降授太常卿、知相州(今河南安阳)。
寇准被贬出朝廷后,丁谓便开始着手清除朝中寇准一党。“朝士与寇准亲厚者,丁谓必斥之”。周起、曹玮相继被罢执政。同时,“谓等不欲准居内郡,白上欲远徙之”。于是,“上命知小州。谓退而署纸尾曰:奉圣旨除远小处知州。”对于丁谓公然篡改圣旨,当时朝廷中地位最高的寇准一党的代表人物李迪抗议说:“向者圣旨无远字。”丁谓则气势凶凶地说:“君面奉德音,欲擅改圣旨以庇准耶?”史载“二人忿斗,盖自此始”。而后寇准又相继由知相州徙知安州(今湖北安陆),又贬道州(今湖南道县)司马。在真宗去世后,又被贬为雷州(今广东海康)司户。最终死于被称为天涯海角的烟瘴之地。
从寇、丁两党的激烈角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传统政治的派阀性的一面。这是中国传统政治的最主要特征之一。过去,我也屡屡言及皇权与相权之争[112]。其实,这种权力之争,远不如党争之酷烈。而且,即便是皇权与相权之争,隐伏着的依然是党争,是党争的曲折的表现形式。在党争中,皇帝并不能超然物外,也不能主导党争,而只能为党争所左右,成为某一派阀的利用工具。正如寇准权盛时可以左右真宗一样,丁谓权盛时,同样也可以左右真宗。史载:“自准罢相,继以三绌,皆非上本意。岁余,上忽问左右:‘吾目中久不见寇准,何也?’左右莫对。”[113]在党争中,可以说许多事“皆非上本意”,皇帝处于被动地位。尽管如此,皇帝却是党争中一个举足重轻的砝码。谁与皇帝结成同盟,谁掌握了皇帝,谁就在党争中获得了主动,增大了取胜的机率。寇准几起几落,在党争中取胜或失败,无一不是与皇权的结盟或脱节有关。寇准最后这次惨败,则是在真宗病重的特殊情况下,由于历史上的纠葛,无法与皇权的实际代理人刘 皇 后结成同盟有相当大的关系。这决定了他无法获得击败对手的“尚方宝剑”,而对方则用这把“尚方宝剑”,将其轻而易举地击败。
结语
在司马迁的《史记》之后的正史中,便很难再见到有血有肉的生动的人物形象了。历朝史家笔下的历史人物,或是善的天使,或是恶的魔鬼。总之,大多成了载笔者的某种道德说教的过去时的现身说法。即便是收入一些不善不恶之辈,亦不过是干巴巴的生平大事记,毫无一丝生气,活像出土的“木乃依”,很少能见到鲜明的个性。我想,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固然可以从史学史的角度,去探讨史家的笔法。但似乎也不能把原因完全归咎于历代的史家。这里似乎还有一个社会因素。自汉以后,儒家说教伦理定于一尊。正面教育也好,潜移默化也好,都把全社会的人向温文尔雅的方向引导,从而形成了一定的社会规范。人们只能在规范内,行不逾矩。如果哪个人个性过强,则很难为社会所容。而在传统的派阀性政治的环境下,无论是皇帝也罢,大臣也罢,都不容有太强的个性。寇准是在传统社会中生出的例外。他个性鲜明,无论是长处还是短处都同样突出。事物的辩证法常常如此,众人皆醉我独醒,变例有时较之常例反倒能在一时成就大事。比如,“澶渊之盟”,如果放到循规蹈矩的王旦身上,则肯定成就不了寇准那一番事业。不仅是王旦不可能有寇准那样的作为,就是比王旦有魄力的大臣,也难以像寇准那样挥洒自如地“左右天子”。所以,张咏曾如此评价寇准说:“使公治蜀,未必如咏。至澶渊一掷,咏亦不敢也。”[114]寇准与真宗之间,得君与失君,皆主要由其个性所致。从根本上说,有太强的个性是不可能在派系丛生的政治角斗场上站住脚的。寇准在特定的时期内可以屡屡得志于一时,但一生却吃尽了苦头,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然而,抛开寇准个人的遭遇,从客观上说,在真宗作为第一代正常继统的皇帝君临的时代,寇准以其强烈的个性,我行我素的作风,有力地左右了君主的行为,为后世的君臣关系作了规范。使得后来的宰相大臣,温文尔雅也罢,专横强权也罢,都有成规可循,不必从头做起。这似乎也可以说是寇准的个性所带来的客观意义吧。而寇准之所以能以正面形象厕身于宋代士大夫之列、厕身于当世与后世的史册中,也正是由其性格所致。前面提到的张咏,与寇准是同一年的进士,他在比较了他的各位同年的作为之后,说:“面折廷争,素有风采,无如寇公。”[115]这当是因个性而在政界吃尽苦头的寇准,足以感到宽慰的评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