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否定性
道家的哲学智慧还具有否定性特点。所谓否定性是指通过否定而实现肯定,学界通常也称道家
的这种思维方式为否定性思维或反向思维、逆向思维或负面思维等。
道家的否定性思维,首先展现在“道”的建构方面。老子虽然从矛盾的普遍性看到了现实世界
的无限多样性,但他从矛盾的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过程中却观察到了事物存在的相对性、有限
性,并由此否认任何经验性的形下存在可以充任宇宙的本体。在他看来,充任宇宙本体的存在必
须具有形上性、超越性、无限性的意义和功能,而这在任何经验性存在中是找不到的,它必须在
具体对象之外去寻求。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思维理路,老子对本体之“道”的追求是通过对现存事
物的否定来实现的,他借助于对万有对象的彻底否定,从反面凸显了“道”的无限绝对性。所谓
“常无,欲以观其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老子》第一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
无”(第四十章)等,就是通过对形下之物的一系列否定,从反面呈现了“道”的“无”的本
性。亦即:与有形有质的万物相反,道是无形无质的;与有生有灭的万物相反,道是不生不灭
的;与有声有象的万物相反,道是无声无象的;与形下界充满着矛盾相反,道是无矛盾的“混而
为一”,等等。同样,庄子对“道”的建构也是诉诸否定性思维得以实现的。他把作为天地万物
之本根的道,既抽象为无差别对立的绝对,说“夫道未始有封”,“彼是莫得其偶”、“复通为
一”(《庄子·齐物论》),“道无终始,物有死生”(《秋水》);又抽象成“非物”的虚空
或虚无,说“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知北游》),“有不能以为有,必出乎无有”
(《庚桑楚》)等,便进一步说明道作为无差别无对立的世界的根本原理,它是透过对一切有形
个体存在的否定而获得了对自身存在的肯定的。
其次,道家的否定性思维还展现在它对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矛盾的处理上。例如:老子讲“自
然”,是为了否定世人反乎客观规律的行为;讲“无为”,是为了否定儒、墨、法诸家所主张的
“有为”;讲“柔弱”、“守雌”,是为了否定这几家所崇尚的逞强好能。同样,庄子讲相对主
义的自由意志,是为了否定君主专制主义的“独断”;讲自然天放的人性论,是为了否定仁义礼
法对人性的钳制;讲“法灭贵真”的心灵境界,是为了否定由于文明的发展所导致的文化价值失
落和各种异化现象,等等。
但是,单纯的否定即在否定性思维过程中单纯强调反面、负面、逆向等的作用,容易导致否定
正面、正向、顺向等的价值和意义,因而不能实现否定者所企求的目标。像庄子在运用否定性思
维的过程中,就由于过分强调负的方面的地位和作用,而具有严重否定正的方面的地位和作用的
倾向。以至他由此否定矛盾本身,即既否定正面存在的情况,又否定负面存在的情况,最终陷入
了“齐矛盾”的一点论困境。在这方面,老子要比庄子理智得多,由于他从矛盾的相互依存和相
互转化过程中观察事物的存在,其否定性思维以矛盾思维的二分法为前提,以及他在表述“无
为”时总是与“无不为”、“柔弱”时总是与“刚强”、“后其身”时总是与“身先”等联系起
来加以考察,所以这就意味着从否定的方面可以得到肯定的结果,通过否定的肯定而可以得到肯
定。这正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看到的那样:倘若一个人不顾主客观条件的制约,整日逞性妄
伪,结果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相反,他遵循自然之道而为(即“无为”),却由合规律而达到
了合目的。倘若一个人整日争强好胜,结果老是在下风;相反,他经常以谦卑柔弱的态度待人处
事,结果受到众人的拥戴,取得了“刚强”的地位。倘若一个人在私利面前奉行争先而恐后的原
则,结果不能成全自己;相反,他把自己的私利置之度外,善于放在他人的后面,反而能成就自
己,保全生命。不仅如此,即使老子提出的知雄守雌、知荣守辱等,也是在劝戒世人预先使自己
处于对应的一极以自保,要人从事物转化的必然性中领悟到为阻止其转化,最好预先使事物处于
转化的对应一面,即否定的、“雌”的一面,从而使其保持自身的质的规定性,并由此而使自身
得到存在和发展。可见,道家对其否定性思维的运用是相当广泛的,它涵盖了人生与社会领域的
各个方面。
再次,道家还把它的否定性思维概括为“正言若反”(《老子》第七十八章)。所谓“正言若
反”,就是通过肯定负的方面以保存正的方面,通过否定而达到肯定。这实际上是一种以反为
正、以反求正的方法。如老子云:“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
巧若拙,大辩若讷”(第四十五章);“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
之,必固与之”(第三十六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蔽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第
二十二章),等等。成与缺、盈与冲、巧与拙、辩与讷、弱与强、废与兴、曲与全、枉与直等,
都是相反相成的矛盾概念或事物。而老子为了守住成、盈、直、巧、辩这些要肯定的概念或事
物,他在表述自己的意图时则采取相反的、否定式的话语加以言说,这既避免了将概念或事物绝
对性,从而使要肯定的命题或事物获得了灵活性,又揭示了从事物的反面、否定的方面了解肯定
的方面,比仅从肯定方面了解自身更为深刻的哲理,因而这是一种典型的以反为正,以反求正的
哲学智慧。这种哲学智慧虽然在庄子那里因有否定正的方面的地位和作用的缺憾而大打折扣,但
总起来说,庄子对大小、贵贱、美丑、寿妖、知与不知、生命有限与无限等矛盾的理解,也都诉
诸以反为正、以反求正的方法,都以相对主义或讲反话、讲无心不定之言加以把握。马克思在分
析人类劳动本性时曾引用黑格尔《哲学全书》(第1部《逻辑》)的话说:“理性何等强大,就何
等狡猾。理性的狡猾总是在于它的间接活动,这种间接活动让对象按照它们本身的性质相互影
响,互相作用,它自己并不直接参与这个过程,而只是实现自己的目的。”⑤据此,道家的以反
为正、以反求正的“正言若反”,堪称为一种不同于动物本能的“间接性原则”,它属于一种
“理性的机巧”(黑格尔语)和智慧。
“哲学”作为古希腊文中由“爱”(philos)和“智慧”(sophos)两字所组成的词语,自从
它作为一门专门的学问起,就担负着给人以智慧、使人聪明的功能。仅就道家哲学来说,它是一
种对人类生存怎样进行终极关怀的学说,在本质上所提供的是一种生存智慧。而在现代化、全球
化不断发出挑战的今天,中国哲学怎样才能走向世界的问题已成为人们所关注的焦点,并由此作
出过各种探索和设计。在我看来,把挖掘东西方及世界各国哲学的智慧作为哲学走向世界的共生
点,应属于一种明智的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力研究道家哲学的智慧和特点,不仅有助于开
掘包括儒、道、释在内的整个中国哲学的智慧,而且也有助于中国哲学走向世界,这也就是本文
的写作意图所在。
注释:
①、④参见杨国荣:《知识与智慧》,《哲学研究》1995年第12期。
②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三联出版社1987年版,第68页。
③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
⑤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