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哲学史和思想史界近期关于“中国哲学的合法性”讨论中,我坚持认为中国古代虽无“哲学”之名,但有“哲学”之实,中国传统哲学即是“天人之学”,亦即以“知人则哲”为特色,以“原善”(善即“爱人”)、“为治”(治即“安民”)为核心,主要由天论、人论和知论构成的思想体系[①]。这样的观点主要源于张岱年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按照成中英先生在《本体诠释学洞见和分析话语》一文中所作的区别,张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属于“中国哲学的理性重建”,即其“集中关注于用中国哲学大的框架对中国哲学的术语和观点进行理性的和分析的理解”。成先生所更注重者是“中国哲学中的本体诠释学诠释”,亦即“不是把中国哲学作为中国哲学来研究,而是把它作为对真理、存在或实在的思想来研究”[②]。这后一方面确实更为重要,这也是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的宗旨所在。而我注意到,张岱年先生的哲学思想与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多有相通之处。在张先生于1935—1936年完成《中国哲学大纲》时,他也提出了一个“新哲学之纲领”,这个“新哲学”就是要把“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对于“新哲学之纲领”的充实论证,便是张先生在40年代撰写的哲学专著《天人新论》(因当时的环境所限,此书没有最后完成,只留下五部哲学论稿,故又称“天人五论”)。本文主要就张先生的哲学思想与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作一比较性的研究。
一、“本体”概念的诠释
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是把西方哲学中的“本体论”(ontology)与“诠释学”(hermeneutics)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它是“作为与对真实的诠释性理解相互有机渗透的真实的本体论的本体诠释学(onto- hermeneutics)”[③]。这样一种哲学的洞见,已非西方传统作为“第一哲学”的研究超验的、逻辑的“本体”世界(Sein或being)的“本体论”,而是经由奎因的“本体论承诺”和海德格尔的“基本(生存)本体论”思想的转换,把本体论纳入到人们对“生活世界”的诠释学的认识方法之中。这种思想对西方哲学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转变,而对中国哲学来说却是继承固有传统的一个现代提升。
成先生有从中国哲学的视角对“本体”概念的诠释,即:
“本体”是中国哲学中的中心概念,兼含了“本”的思想与“体”的思想。本是根源,是历史性,是时间性,是内在性;体是整体,是体系,是空间性,是外在性。“本体”因之是包含一切事物及其发生的宇宙系统,更体现在事物发生转化的整体过程之中。因而“道”之一词是本体的动的写照,而“太极”之一词则为本体的根源涵义。就其质料言本体是气,就其秩序言本体则是理。[④]
这样的诠释——我认为——已经是古与今的一种“视域的融合”,即它已不完全是中国古代哲学“文本”的原义,而是包含了现代哲学的关照。冯友兰先生在其“新理学”的形上学系统中曾主要使用了“理”、“气”、“道体”和“大全”四个概念,成先生对“本体”概念的诠释似已把这四个概念综合为一。其不同又在于,冯先生强调这四个概念“都是我们所谓形式底观念”,“是没有积极底内容底,是四个空底观念”[⑤],这样的解说其实是西方柏拉图主义的;而成先生对“本体”概念的诠释则是有“积极”内容的,是一个表征宇宙的真实或实在的概念,因而它又是中国传统的。
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中也有对“本体”概念的诠释,即他指出:“宋明哲学中所谓本体,常以指一物之本然”,“本体谓本来而恒常者”;中国哲学之“本根”概念,“与今所谓本体意同,指宇宙中之至极究竟者”[⑥]。张先生所说“今所谓本体”,是指中国接受西方哲学概念之后的所谓“本体”。他认为,中国哲学的“本根”概念与西方哲学的“本体”概念意同,它们都是指“宇宙中之至极究竟者”。但张先生又有一重要的思想,即他指出“中国本根论之基本倾向”是与印度哲学和西方哲学不同的。他说:
印度哲学及西洋哲学讲本体,更有真实意,以为现象是假是幻,本体是真是实。本体者何?即是唯一的究竟实在。这种观念,在中国本来的哲学中,实在没有。中国哲人讲本根与事物的区别,不在于实幻之不同,而在于本末、原流、根支之不同。万有众象同属实在,不惟本根为实而已。……在先秦哲学中,无以外界为虚幻者。佛教输入后,始渐有以现象为虚幻之思想,然大多数思想家都是反对佛家以外界为虚幻之思想的。中国哲学家大都主张:本根是真实的,由本根发生的事物亦是真实的,不过有根本不根本之别而已。[⑦]
张先生在此所说印度哲学和西方哲学以本体为真实、以现象为虚幻,即是指佛教所谓“不真(故)空”、“离识无境”、“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亦是指怀特海在《自然的概念》中所批判的西方传统哲学认为“本体实而不现,现象现而不实”的“自然之两分”(the bifurcation of nature)。而中国哲学的本根论则没有这样的“自然之两分”,而认为本根与事物都是真实的(此种思维方式即程颐所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王夫之所谓“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张先生在同时期的哲学论著和以后的中国哲学史研究中都十分强调上述思想,因而我认为“这是张先生在中哲史研究中提出的一个最有‘特色’、最重要的见解”,“是张先生研究中哲史贯彻始终的一个重要思想”[⑧]。
张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其“宇宙论”的第一篇是讲“本根论”,第二篇是讲“大化论”。他说:“大化论即是对于大化历程中之根本事实之探讨。”在此句后面的括弧中有:“按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 [Metaphysics] 分为Ontology与Cosmology,中国古代哲学中,本根论相当于西方的Ontology,大化论相当于西方的Cosmology。”[⑨]我认为,括弧中的这句话未免太拘牵于西方哲学的划分。一般说来,在西方哲学中“本体论”与“宇宙论”是截然两分的,“本体论”不讲宇宙的生化、演变,而凡讲宇宙的生化、演变者,则其始源即已不是超验的、逻辑的“本体”了[⑩]。张先生在“本根论”中明确指出,中国哲学认为“本根是真实的,由本根发生的事物亦是真实的”,因此,在本根论中包含着发生论或大化论的内容,也就是说,中国哲学的本根论是与宇宙论结合在一起的,它可称为“本体—宇宙论”(onto-cosmology)。另外,中国哲学的“本原”概念与“本根”意同,如《管子·水地》篇云:“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朱熹也曾说:“若论本原,即有理然后有气。”(《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九《答赵致道》)“本原”不仅是始源,而且是为本、为宗、为根据的意思。因此,我在《中华文化通志·哲学志》一书中将本根论表述为“世界本原论”[11]。
成中英先生对“本体”概念的诠释,不是西方传统的“自然之两分”的所谓“本体”,而是兼含了“本是根源”、“体是整体”的思想,本体“因之是包含一切事物及其发生的宇宙系统,更体现在事物发生转化的整体过程之中”。这就是说,成先生的“本体”概念兼含了“本根论”和“大化论”的内容,或者说,兼含了“本根”、“道体”和“大全”,它是表征宇宙或“天人”的整体实在和真理的范畴。这也就是成先生在《诠释空间的本体化与价值化》一文中所说:
我所谓本体……要点在以本体为具有根源与功能之体系。质言之,本体即是从本到体、从体到用之整体。……本体为有本有源、能够发育万物、显示生命与精神的实体存在,含括天地宇宙万物与人的生命,并有持续不断生生不已的生命力,实现为阴阳互补、有无相继的动态创发过程。……事实上即是以认识“一阴一阳之谓道”及“太极生两仪”的易道为主要内涵的本体宇宙论(onto-cosmology)思想之所指。[12]
显然,这里的“本体”不是以“本”为唯一的究竟实在,不认为“本”与“体”、“体”与“用”有实幻之不同,而是“万有众象同属实在,不惟本根为实而已”。这种思维方式是中国传统的,亦即“在中国哲学中,本体与现象、本质与过程,实乃真实之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绝不可分开”[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