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船山对道、太极、太虚的形上学本体的追究,并非其哲学的归结,他试图从传统形上学本体的预设中超越出来,即从宋明以来理学家对于道、太极等根、底的追根究底的理论思考,转向对道、太极、太虚等根、底的自身的理论思考,即他所提出的“道之所自出”的这类问题的追究。
王船山认为,道、太极、太虚作为形上学本体之所是,均为阴阳二气和合的实体,可称谓为“和合之体”。“圣人之存神,本合乎至一之太虚,而立教之本,必因阴阳己分,刚柔成象之体,盖以由两而见一也。……圣人成天下之盛德大业于感通之后,而以合yīn@②yùn@③一气和合之体,修人事即以肖天德,知生即以知死,存神即以养气,惟于二气之实,兼体而以时用之尔。”〔43〕太虚为“一”,“一”可理解为形上学的存有,此“一”,是由“两而见一”。即是阴阳、刚柔对待分体的冲突融合而和合,而成一“和合之体”。换言之,这个“和合之体”是阴阳二气yīn@②yùn@③于太虚而为一气之体。人事与天德、知生与知死、存神与养气、体与用,都涵摄于“和合之体”。
“和合之体”可称谓为“太和”。生死、存神养气,都与太和相合无间。“存者,不为物欲所迁,而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守之,使与太和yīn@②yùn@③之本体相合无间,别生以尽人道而无歉,死以返太虚而无累,全而生之,全而归之,斯圣人之至德矣。”〔44〕生与死,犹阴阳二气聚与散于太虚之中。聚而生,为全生;散而死,为全归;生而无歉,死而无累。“存神以尽性,则与太虚通为一体”〔45〕,与太虚和合一体。
船山对于太虚自身是什么的追究的结果,便是“太和yīn@②yùn@③之本体”或“和合之体”。他对于太极自身是什么的追究,“其实阴阳之浑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为阴阳,则但赞其极至而无以加,曰太极。”〔46〕阴阳浑合,即阴阳冲突融合而和合。由于阴阳动静的运动变化,阴阳和合之实体便是太极。“《易》之为道、乾、坤而已。乾六阳以成健,坤六阴以成顺,而阴阳相摩,则生六子以生五十六卦,皆动之不容己者,或聚或散,或出或入,错综变化,要以动静夫阴阳。而阴阳—太极之实体,唯其富有充满于虚空,故变化日新。”〔47〕太极的追根究底,是阴阳二气相摩、相荡、健顺、动静的和合,即太和。
动静和合为太和,但太和不就是动静; 动静作为不同属性的元素的和合,此和合就意味着新事物、新生命的诞生,就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动静。“其静也异于下愚之静,则其动也异于下愚之动,充五常百顺之实以宰百为,志继而事亦述矣。无他,人之生死,动静有间,而太和之yīn@②yùn@③本无间也。”〔48〕虽动静相兼互渗,但各归其动静,有差分而有间;太和是一整体系统,yīn@②yùn@③无间。
对太极自身是什么的追究,揭出是阴阳动静的和合的太和这个根、底。这就太极而言,便不能离阴阳动静,否则它就不能存有。“太极之在两间,无初无终而不可间也,无彼无此而不可破也,自大至细而象皆其象,自一至万而数皆其数。故空不流而实不窒,灵不私而顽不遗,静亦不先而动不后矣。……要此太极者混沦皆备,不可析也,不可聚也。”〔49〕“合而为一者,太极混沦周偏之体”〔50〕。太极在阴阳、动静,并非人为,而是无始无终、无彼无此的自然,故既不可间,亦不可破。由大至细,由一至万,其象其数,均为太极的展现,亦是对太极功能、状态的描述。太极作为“合而为一者”,是指始终、彼此、大小、象数、空实、灵顽、动静的冲突融合而和合之体,即太和之体。
船山对于道自身是什么的追究,其基本思维理路与太虚、太极相似,而追究到和合。“言太和yīn@②yùn@③为太虚,以有体无形为性,可以资广生大生而无所倚,道之本体也。二气之动,交感而生,凝滞而成物我之万象,虽即太和不容己之大用,而与本体之虚湛异矣。”〔51〕“物我万物”与“本体”相对应的概念,是“道”。道的本体并非虚空而无所安顿,而是阴阳二气交感运动变化。“交感”就是不同质的事物的冲突融合形式,进而和合,并产生物我万象等新事物。从这个意义上说,“道之本体”就是阴阳交感和合,即太和。因此,道与太和有差异。
由于道是阴阳交感的和合,道不离阴阳。传统理学家在诠释道与阴阳关系时,总以道为体,阴阳为用。船山依据对道是阴阳和合的追究,所以提出道与阴阳相互为体的主张。“无有道而无天地。道以阴阳为体,阴阳以道为体,交与为体,终无有虚悬孤致之道”〔52〕。道以阴阳为体,道就不会流入虚无;阴阳以道为体,阴阳便不致陷入某一具体的形象。这样道得以安顿,阴阳获致提升。
道得以安顿而免致“虚悬孤致”,因而道被指称为实。“道不虚生,则凡道皆实也”〔53〕。这样,道可理解为实存之体。道的实存,并非某一具体事物的存有,而是一语言符号所指称的存有或实有。在这个意义上道与诚,异名同实。“诚与道,异名而同实者也。修道以存诚,而诚固天人之道也。奚以明其然邪?今夫道:古由之,今亦由之;已安之,人亦安之,历古今人己而无异者,惟其实有之也。施之一室而宜,推之一国而准,推之天下而无不得,概远迩逆顺而无不容者,惟其实有然也。”〔54〕诚作为天人之道,与道同为实有。道之所以能古今由之,人己安之而无差别,施之推之一室、一国以至天下而皆合宜,是因为道为实有。
作为实有的诚与道一样,都是阴阳二气的yīn@②yùn@③和合。“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气yīn@②yùn@③,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二气yīn@②yùn@③而健顺章,诚也。知能不舍而变合禅,诚之者也。”〔55〕阳气刚健,阴气柔顺,阴阳二气yīn@②yùn@③变化得以彰显;并积久成大,化成万物,这便是实有诚,实乃阴阳二气yīn@②yùn@③的和合。
阴阳和合之诚,蕴涵着生命和新生。“人者,生也。生者,有也。有者,诚也”〔56〕。“夫和实生物”之生,就是此“生”的意蕴。由生→有→诚。生命就在于存有,存有在于诚。因此,传统“诚”的哲学,即实有哲学,亦即生命哲学。
船山对于太虚、太极、道自身根、底的追究,殊途同归,均是阴阳二气、动静二态、刚柔二性、仁义二德等等的冲突融合而和合,这个“和之至”,便是“太和”。
和合是一动态的过程。这个动态的动之原,不在和合之外,而在和合本身。“皆阴阳和合之气所必有之几”〔57〕。“几”为“动之微”〔58〕,即事物最原初的动。“喜怒、生杀、泰否、损益,皆阴阳之气一阖一辟之几也”〔59〕。阴阳二气的阖辟的运动的端始,便展现喜怒的情感,生杀吉凶,泰否祸福,损益趋势等形式。
阴阳和合必有之几,其“必有”,是由于“机”。“阳变阴合,乘机而为动静”〔60〕。“乘机”是指阴阳变合而表现为动静形式的原由。“机者,发动之由,只是动于此而至于彼意”〔61〕。机是事物发动的根据,任何事物的变易过程,无例外地都需发动。无发之机,既无动,亦无静。动静必乘机而动静,此机便是事物本身内具的一种动力,或一种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潜能。这种潜能和动力,使得一切事物的运动变易处在生生不息的动态过程之中。“至虚之中,阴阳之撰具焉,yīn@②yùn@③不息,必无止机”〔62〕。yīn@②yùn@③不息的原因或缘由,就是机的不容止,或机的“无止”。尽管阴阳这两种殊质异性的元素、因素存在于至虚的太虚之中,但阴阳的运动变易并不停息,而是继续yīn@②yùn@③不息,就在于机这种内部的力量。机与几一样,自身深藏不现,非耳目所能感知,犹如寂然,在此寂然,无时无刻不无机,亦无时无所不显示机的力量和功能。
“几”之阴阳和合和“机”之yīn@②yùn@③不息,都蕴含着对待事物的冲突或浮沉、升降。由事物自身的动静相感的本性,而生起yīn@②yùn@③相荡、胜负屈伸的端始。说明“几”或“机”,必须以承认异质、异态的多元对待事物、因素的存在为前提,这种承认使多元对待事物的各层面、角度、方位的属性、特征得以深入的揭示和呈现。任何事物都在“几”中显示其自身的各种面目,即使是静态中也以其静动态体现其面目。船山基于事物相感相交是事物本性的认知,认为“和合”也以承认多元存在为前提,因而和合不是单向度的、唯一存有的自身的和合,而是多元、多质、多面的和合。作为和合各元素、要素来说,如阴阳是相异相对,但作为多元冲突、融合而构成的和合体来说,“和而不相悖害”〔63〕或合而不相悖害,达到这种和合的境界,便是“太和”。
事物的运动、变易的形式,多种多样,但归根结蒂,其动因仍为“几”。船山称为“和合之动几”。他说:“升降飞扬,乃二气和合之动几,虽阴阳未形,而已全具殊质矣”〔64〕。在船山的哲学体系中,尽管“和合之动几”的形式纷纭,但较为突出,讲得最多的还是“yīn@②yùn@③”,并以yīn@②yùn@③作为如何和合的具体形式或形态。
“yīn@②yùn@③”,船山规定为:“yīn@②yùn@③,二气交相入而包孕以运动之貌”〔65〕。“包孕”一词既形象又贴切,它犹如阴阳二气孕育于母胎之中,yīn@②yùn@③使胎儿成长。十月孕育,分娩为新生儿,即新生命的降生,这便和合而生。“yīn@②yùn@③不息,为敦化之本”〔66〕。敦化指“天地yīn@②yùn@③,万物化醇”的敦化。yīn@②yùn@③不息作为天地、男女等阴阳万物化醇、化生的本性,是对于yīn@②yùn@③价值的提升。
船山对于如何和合的具体形式的追寻,并非从和合之外去追寻,而是从和合中去追寻。“太虚即气,yīn@②yùn@③之本体,阴阳合于太和”〔67〕。这里“yīn@②yùn@③之本体”,亦可称为“yīn@②yùn@③太和之真体”〔68〕。yīn@②yùn@③与太和不可分离,“yīn@②yùn@③太和,合于一气,而阴阳之体具于中矣”〔69〕。阴阳之体具于太和之中。阴阳虽具于太和之中,但是一种未分的浑沌的状态,“yīn@②yùn@③,太和未分之本然”〔70〕。这种未分的本然可以与“至诚体太虚至和之实理,与yīn@②yùn@③未分之道通一不二”〔71〕。这样太虚、实理与道因yīn@②yùn@③而圆融。
和合即太和,是yīn@②yùn@③所达到的境界,亦是船山的终极的存有,也是其形上学存有的一种状态。它既存在于“未有形器之先”的太和未分的本然状态之中;亦存在于“既有形器之后”的阴阳已分,万殊形象已具的事物之中。它是既不被形器所限定、规定,而又不离形器的存有。太和的“未有形器之先”,和合是其固有本性,因此,“本无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和合不因形器的变易而丧失。它是贯穿事物、形器始终的无限。前者是yīn@②yùn@③未分的和合(太和),后者是化生的和合(太和)。
船山对于形上学本体太虚、太极、道自身是什么的根、底的追究,揭示了太虚、太极、道本身就是“阴与阳和,气与神和,是谓太和”〔72〕的和合。由于和合是一个实体,因此“虽圣人不能有所损益于太和”〔73〕。人是不能改变太和的。人之所以不能改变,也是因为“太和本然之体,未有知也,未有能也,易简而已”〔74〕。这个未知未能易简的本然而然的本体,就是一个“合yīn@②yùn@③一气和合之体”。此“和合之体”,就是对于根、底是什么的回答,即太虚、太极、道之所自出的回答。
和合(太和)是未形、有形的无限,它具有普遍的性格。这溯源于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初始阶段,塑造着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本质、特性和性格,无论是天地万物的化生,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还是社会道德伦理、价值观念、心理结构、审美情感,都贯通着和合(太和)。“天地人物消长死生自然之数, 皆太和必有之几”〔75〕。
船山的本体哲学,统体会通于和合(太和)。这是对于中国文化人文精神精髓的彰显。亦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继承。他之所以宏扬横渠之正学,就因为“张子之学,无非《易》也,即无非《诗》之志,《书》之事,《礼》之节,《乐》之和,《春秋》之大法也,《论》、《书》之要归也”〔76〕。是《六经》和孔孟人文精神精髓的会归和整合,即张载“立天、立地、立人,反经研几,精义存神,以纲维三才,贞生安死,则往圣之传,非张子其孰与归!”〔77〕在船山心目中,继往圣之绝学者,续道统之正传者,应该是张载。对于以程颢为“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78〕的说法似有微辞。这是他选择继承“张子正学”的原因所在。
船山的文化精神取向,是在传统与启蒙之两间。他对《四书五经》的注疏,对张载的推崇,都是一种传统的精神,正统的性格的凸显;但船山并不完全“照着”《六经》讲,而是“六经责我开生面”,有“接着讲”的意蕴。他所开出的君权“可禅、可继、可革”〔79〕论,君相造命论与民权论,以及人性的日生日成、可成可革论等“生面”,具有启蒙的表征。但较之同时代的黄宗羲直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80〕,“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81〕,唐甄批判“凡为帝王者,皆贼也”〔82〕等要传统得多。这与他生活于湖南乡间山野之中,社会文化环境闭塞,商品经济落后,未能对东南沿海一带具有资本主义萌芽的商品经济有所感受所致。这也就是他与黄宗羲、唐甄因社会文化氛围不同所造成的思想差距的原因之一。
〔1〕《姜斋文集补遗》、《王船山诗文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6页。
〔2〕《张子正蒙注》有两种旧抄本, 朱宏爆校本后有“乙丑孟春月下旬丁亥成,庚午季月重订”一句,前为康熙24年(1685年),船山是年为67岁,后为康熙29年(1690年),时72岁,即逝世前两年。
〔3〕〔4〕〔5〕〔6〕〔7〕〔8〕〔12〕〔26〕〔27〕〔31〕〔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7〕〔48〕〔51〕〔55〕〔56〕〔57〕〔58〕〔59〕〔62〕〔63〕〔64〕〔66〕〔67〕〔68〕〔69〕〔70〕〔71〕〔72〕〔73〕〔74〕〔75〕〔76〕〔77〕〔79〕《船山全书》(第十二册),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10、10、11、12、12、12、15、27、27、27、35、16、26、31、27、30、43、402、402、401、37、20、22、23、19、40、420、421、81、364、80、76、32、35、46、15、34、44、16、16、12、12、12、503页。
〔9〕〔10〕〔11〕〔61〕《船山全书》(第六册),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992、1058、1076、432页。
〔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8〕〔29〕〔30〕〔32〕〔46〕〔49〕〔50〕〔52〕〔53〕〔65〕《船山全书》(第一册),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561、525、1003、1005、1005、1003、1002、1002、1003、1004 、525、524、660、1024、1023~1024、1024、561、561、1016、1019、 903、1027、597页。
〔54〕〔60〕《船山全书》(第二册),岳麓书社1988 年版, 第368、265页。
〔78〕《程颢传》,《宋史》卷四二七。
〔80〕〔81〕〔82〕《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3、196页。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为火加喜
@②原字为纟加因
@③原字为忄加(温右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