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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与亲民——作为中国古代政治哲学的一个问题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1970-01-01 08:00于哲学网发表

 

三、“明明德”与“安百姓”

 

无论孔、孟,还是董仲舒,都无一例外地强调“富”与“教”要两手抓,富民、富国与仁义教化在分清先后秩序的前提下,可以并行不悖。但甚为奇怪的是,这个问题一到了宋明理学家那里却只剩下惟一的理、义或教化了。理学家与心学家们大多高谈义理、心性,往往却忽略人群民众最基本的生活境遇,更无视生命本能的迫切需求,这就彻底地抽掉了一切道德精神所赖以存在的根本基础。《诗经》的“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孔子的“庶之”、“富之”、“教之”演绎到宋明时代,更直接地呈现为“亲民”与“新民”之间的争辩。“新民”之说,原本在《尚书·康诰》中的意思是要求周王革新殷民,改造前朝之遗,使其弃旧图新,尽快适应周政统治,一如《诗经·大雅·文王之什·文王》所说:“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其时,新民与亲民之间尚无鲜明的时间上的先后与内容上的对立与冲突。但到了宋明时期,理学与心学分歧的一大要处即是“新民”、“亲民”之争。

《礼记·大学》开篇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关于“明明德”,朱熹说:“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显然,“明德”应该是一种至善、完美的德性,是人所共有的天然禀赋,是人的本体固有成分,但是,每一个人的“明德”能否得以最大程度地彰显出来,包括既能够成就自己的善性又能够影响、改变他人的道德实践,关键还得看能不能及时有效地化昧去蔽。而关于“亲民”,唐代孔颖达在《礼记正义》中注疏曰:“亲民者,言大学之道在于亲爱于民。”在孔颖达,亲民还只是上层统治者对低层民众的一种仁爱、关怀之情。

而作为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却别出心裁,将“亲民”释作“新民”,他说:“程子曰:‘亲,当作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四书章句集注·大学》)在《尚书·康诰》篇中,“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一句的原来意思是,君王应该接受天命,安定百姓、养育人民,并根据天命的意旨去把殷商民众改造成为新型的子民。但到了朱熹这里,却径直把“亲民”当作“新民”,所凸现的是“亲民”的内圣方面与内在特性,实质上是在强调对人(包括个人的、全社会的)的旧思想、旧观念、旧习俗、旧理念等进行全面改造和彻底更新的必要性,也就是所谓的“自新新民”。

然而,不同于朱熹的理解,明代心学的主要代表人物——王阳明则坚持将“亲民”理解为儒学原典中的“安百姓”。《传习录·卷上·徐爱录》记曰: 

“亲民”犹如《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

“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

《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

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

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值得指出的是,在这里,孔子的“修己以安百姓”被注入了鲜活的诠释,王阳明忽略甚至取消了孔子政治哲学中“修己”与“安百姓”之间的因果锁链,由修己到安百姓并没有逻辑上的必然联系,或者,修己并不构成安百姓必不可少的前提。应该说,在以内圣为精神主导的正统儒学家看来,王阳明的这一诠释无疑很是一个颇为斜乎的篡改。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种看上去颇为斜乎的篡改,在实质上反倒丰富、发展儒学的时代内容,推进经典儒学更加向民众的生活世界靠近,也使儒学更能够深入人心、赢得人心。

无疑,在这里,王阳明所着重突出的是“亲民”的外王方面,即如何使人群民众的生活能够安宁、祥和,也就是所谓的“安百姓”。安百姓就是亲民,就是把儒学的根本旨趣付诸生动的社会实践,将儒学的思想、方针和路线作现实化、世俗化、存在化的推进。甚至,在王阳明那里,亲民不仅能够养育人民,同时也具有教化的功能。教、养并有,富、安兼蓄,似乎这才是“亲民”一词的应有之义。实际上,无论“新民”还是“亲民”,都应该有机地统一在君王治国的基本路线之中,都应该是帝国主导意识形态建构的有效方面,也都以调养民众、教化人群为手段,从而实现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而这才是朱熹、王阳明莫不认同的政治理想。

“新民”与“亲民”,在根本目的和最终理想方面无疑是一致的,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对立与矛盾。朱熹的“新民”路线,着眼点是战略性的思虑,是从长远大计上为国家社稷作想,努力使人群民众能够发自内心地服帖于君王的皇权统治,所希图的是王朝千秋万代的利益。但是,王阳明的“亲民”方针,则要把国家政治的着眼点切实地落在当代百姓的身上,只要每一代王者都能够使眼前的人群民众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手中的政权难道还怕没有人拥戴吗?!从而,根本就不必担心帝国的长治久安。还是俗颜说得好:“孔子、孟子,当不了谷子。”道理说得再漂亮、主义强调得再重要,能当饭吃吗?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自己能够活着、或者活得更好,那才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解决现实的物质存在的问题才是最根本的。所以说,民众关心的始终是生存论而不是认识论、知识论。如果一味地强调“新民”的作用,而轻视甚至忽略“亲民”的因素,只能导致片面的“政治挂帅”,而不能使百姓免于生计之忧,最终可能连“民”这个政治统治的基础都要丧失掉。 

参考文献

1.周禀钧:《尚书》,岳麓书社,2001年。

2.袁梅:《诗经译注》,齐鲁书社,1985年。

3.《荀子》,《管子》,分别见《百子全书》,第一、二册,岳麓书社,1993年。

4.董仲舒:《春秋繁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5.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

6.王阳明:《传习录》,岳麓书社,2004年。

7.班固:《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岳麓书社,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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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董仲舒:《春秋繁露·服制象》,第3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2] 董仲舒:《春秋繁露·观德》,第5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3] 班固:《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第1098页,岳麓书社,1989年。

[4] 董仲舒:《春秋繁露·止雨》,第9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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