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中国古代哲学家很早就认识到由符号、解释者、对象三者构成的语义三角并非一个完满自足的表达体系:脱离了对象的感知属性和物理属性的符号系统并不能完全指示对象本身,“道”、“玄”等一些表示事物本体的对象由于它们具有普遍性、超时性的特征而很难被完全指示。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杂家、禅家都站在本家的立场来看待符号的困境,并在长期的争论中形成一个特殊的交集模式,使中国符号得以从困境中突围。中国符号交集模式中的形名、物我、言意诸命题,成为中国诗学的重要问题。
Abstract: Philosophers in ancient China early realized that a semantic triangle composed of symbol, expositor, and object was not a perfect expression system: symbolic system whose perceptive and physical attributes break away from object can not completely denote the object per se. Some objects such as “Dao”,“Xuan” etc ,which signify ontology of object, are hard to be thoroughly denoted due to their universality and supra- temporality. In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in China, many philosophical schools including confucian, Daoist, Moist, Faist, Mingist, zaiist, and buddhist looked at symbolic plight from their own standpoints, and over a long debate a special intersection mode had been engendered, leading to a breakthrough of China's symbol from plight. In addition, the propositions such as Xing-Ming, Wu- Wo, Yan-Yi in the China's symbolic intersection mode, are important issues in China's poetics.
Key words: China's symbol; plight; breakthrough
【关键词】 中国符号;困境;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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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国符号的困境
符号活动能力(Symbolicactivity)是人类最重要的能力之一。皮尔斯(Peire.C.S)说:“对于符号,我的意思是指任何一种真实的或自制的东西,它可以具有一种感性的形式,可以应用于它之外的另一个已知的东西,并且它可以用另一个称为解释者的符号去加以解释,传达可能在此之前尚未知道的关于对象的某种信息。”[①]这个定义可以用奥格登(C·K·Ogden)和理查兹(I·A·Richards)的语义三角来表示(见上图):
从图示可以看出,符号、对象、解释者三者之间分别构成指示关系、表达关系和反映关系,形成一个完满自足的语义三角。
中国古代哲学家很早就认识到符号、解释者、对象之间的语义三角并非一个完整的体系。《吕氏春秋》中有一则故事:“荆柱国庄伯令其父‘视日。’曰:‘在天。’‘视其奚如?’曰:‘正圆。’‘视其时。’曰:‘当今。’”(《吕氏春秋·淫词》)在这则故事中,庄伯的意图无法让仆人明白,也就是说,解释者与符号之间的表达关系受到了阻碍与扭曲,解释者的符号无法被接受者还原为对象。还有一则故事:“空雄之遇,秦赵相与约。约曰:‘自今以来,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居无几何,秦兴兵攻魏,赵欲救之。秦王不说,使人让赵王曰:‘约曰“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今秦欲攻魏,而赵因欲救之,此非约也。’赵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以告公孙龙。公孙龙曰:‘亦可以发使而让秦王曰:“赵欲救之,今秦王独不助赵,此非约也。”’(《吕氏春秋·淫词》)在这个故事中,同样一个符号,不同的解释者还原为不同的对象,符号与对象之间没有形成固定的指示关系。洛克说,文字的缺点在其意义含混(doubtfulness and ambiguity)。[②]
卡西尔说:“人的符号活动能力进展多少,物理实在似乎也在相应地退却多少。在某种意义上说,人是在不断与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应付事物本身。他是如此地使自己被包围在语言的形式、艺术的想象、神话的符号以及宗教的仪式之中,以致除非这些人为的媒介物的中介,他就不可能看见或认识任何东西。”(卡西尔,第33页)史前时代(prehistoric period)是以信号反应与物理反应为主导的时代。历史时代(historicperiod)是一个符号化(semiotization)的时代。“名号之由人事起”,(董仲舒,《春秋薄露·天道施》)人类世界自从创建之初,就致力于建立一个完整的、虚拟的符号符号系统,用以取代直观世界本身。[③]这个符号系统包括语言、艺术想象和神话等,其中语言是人类最完整的符号系统。人类建立符号世界的目的不是为了和对象世界直接打交道,恰恰相反,人类力图最大限度地借用间接经验与集体经验来弥补直接经验和个体经验的不足,超越对象本身的物理属性与感知属性,全面而深刻地认识与改造对象。我们从以上两个故事可以看出,符号系统一旦脱离对象的物理属性与感知属性,就很难对对象本身做出回应。在第一则故事中,仆人所回答的“天”、“圆”、“现在”等都属于可以直接感知的对象,而庄伯所言的“时”却是一个抽象的存在。所以仆人无法将其还原为实在。“夫名非实,用之不效。”(刘劭,《人物志·效难》)这个问题与公孙龙子所说的“白马非马”略类似。他说:“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公孙龙子·白马论》)公孙龙子坚持把符号看作与生物生理感知相对应的信号(signs)。他的离坚白理论,严格将视觉反应与触觉反应区分开来:“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也,无白也。”(《公孙龙子·坚白论》)公孙龙子从对象的物理属性出发,认为马是形,白是色,形来自于触觉,色来自于视觉,来自于触觉的形不能与来自于视觉的色混同。公孙龙子将“白”与“坚”看作是单纯的操作者(operator),而不认为它们是指示者(designators)。从符号本身的逻辑性来说,马是一个种概念,白马是一个属概念,二者不能混同。白马成了一个无法应用于对象的符号。这都是由符号脱离人类的感知实践造成的。公孙龙子说:“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公孙龙子·指物论》)[④]荀子将能指与所指不对应的情况分为三种:用名以乱名,用实以乱名者,用名以乱实。(《荀子·正名》)
解释者与对象之间的反映关系也影响到符号的功能。在中国哲学范畴中,有一些对象很难被解释者反映,因而也很难被符号所指示。如“道、玄、深、大、微、远”等对象都是“名之不当、称之不能既”的。庄子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者,不期精粗焉。”(《庄子·天道》)庄子将对象分为三个层次:最高层次的对象既不能被认知也不能被表达;中间层次的对象可以被认知,不能被表述;最低层次的对象则是可以被认知、可以被表达的。庄子所追求最高层次是道。他说:“语有所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庄子·天道》)道是事物与事物之间关系的总和,是潜藏在事物背后的规律。庄子说:“道者,万物之所然也,成理之所稽也。”(《庄子·知北游》)这种规律不是单个感知的简单集合,而是整体体验的充分融和。《庄子·天道》:“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声名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声名者,果一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形色声名只是一种物理属性与感知属性,只能表示事物的表象(cosmology),并不能代表事物的本体(ontology)。[⑤]庄子所言的道,有点类似于马克斯·韦特海默尔完形(Gestalt)的概念。符号只能与表象形成对应关系,无法与道形成对应关系。《庄子·知北游》中运用十一个寓言故事说明“道不可言”、“道不当名”的道理。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王弼注曰:“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老子》第一章)能被指示的道与名不是真正的道与名,因为它们不能脱离指事造形。葛洪曰:“道者,函乾括坤,其本无名。”(《抱朴子·道意卷》)当对象被当作符号被表达时,对象的普遍性和超时性(Überzeitlichkeit)就被屏蔽了。
与道家类似,禅宗的道、涅槃等对象也是不能被语言指示的。僧肇曰:“夫涅槃之为道也,寂寥虚旷,不可以形名得,微妙无相,不可以有心知。……然则言之者失其真,知之者反其愚,有之者乖其性,无之者伤其躯,所以释迦掩室于摩诘,净名杜口于毗耶。”(僧肇,《涅槃无名论》)南宗顿教的创始人六祖惠能也认为脱离了话语情境的语言符号无法完满地表达对象,主张“不立文字”而悟道。在禅家的大量公案里,“口是祸门”,说多话吃大棒的不乏其例。师曰:“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曰:“如何是观音妙智力?”师敲鼎盖三下,曰:“子还闻否?”曰:“闻。”师曰:“我何不闻?”僧无语。师以棒趁下。(《五灯会元》卷十)荀子说:“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则不可道而可非道。” (《荀子·解蔽》)
莫汉蒂(Mohanty)认为,语言指示总要经过意义的中介。语言不包含不进行意味的符号。意义必然有一个普遍性的超时性的方面。当对象作为对象被给予时,它是作为某个单一的东西,作为一个彼——此给予的。既使是所有表达式中最完全的进行指示的索引表达式也有一个不同于指示的意义方面,而且也只是通过意味他们所意味的东西进行指示。……语言指示达不到属于对象的所指的绝对确定性和单一性。[⑥]《吕氏春秋》的两个例子体现了语言在指示抽象实在时的困境,而公孙龙子的观点则揭露了语言符号在整合感觉时所表现出来的局限。道家、禅的最终理念道是一个普遍性、超时性的概念,语言符号在指示道的时候,显得出无能为力。洛克说,文字的用法有两种,一是通俗的(civil),二是哲学的(philosophical)。前者用在日常社会生活中,表示各种思想和观念,同别人谈论日常生活;后者用来传达事物的精确观念,并且用普遍的命题,来表示确定而分明的真理,以使人在追求真理时,有所依着,有所满足。[⑦]道家、禅家使用文字倾向于哲学的方式;儒家则倾向于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