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驳所谓"文化恋母情结"。邓君说从五四到今天,"几乎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到鲁迅""以自身为标本对整个民族文化传统的自我解剖、自我批判精神"。他批评回归传统的文人,视之为"传统本身的惰性",并"称之为'文化恋母情结',即总是要到文化母体中去寻求现实生活的'资粮',好比一个孩子已长大了,还不愿断奶"。与周君用极不雅训的"精神阳萎"相似,邓君亦嗤笑文化保守主义者"都象是些孩子",有"自恋情结","谈起'道德境界'来好比在做白日梦"。我不知道有没有思想大家(例如康德、黑格尔)是可以不到文化母体中去寻求思想资粮的,也不知道天下有没有一个现代化是可以不从自己的文化母体中寻求现实生活的资粮的。我只知道西方人无比尊重、珍惜自己的文化母体,决无任何的轻蔑、贱视、毁辱、鄙夷。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说:"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觉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归,或者说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的动力。"足见文化的创造动力、源头活水在文化母体,此母体之乳汁滋养着现代心灵,不可断,不能断!文化的发展当然包括对轴心文明(如礼乐文明、六经诸子及其资源)的高层次回归、复兴,即重新发现其尚未开掘的意义与价值,并作出具有时代意义的转化和阐扬!我相信邓君所说的自我批判与反省的前提,是对传统的深度价值有全面深入的理解,如果只据浮面理解,联想当下社会人生之负面去作挖苦或揶揄,则不能视为自我批判。邓君在他才气横溢的大著《灵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中说,孔子儒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伪善者以我之欲强加于人,"以仁慈、宽厚、体贴的面目,体现着中国传统伦理的****性和任意性。父母和父母官对儿女和子民们滥施淫威,均可振振有词地说成是'为你们好';历次政治运动的受害者到死都相信这是为了自己能'立'和'达'。"(第150页)我看邓君对儒家这一命题及其它命题的批判就具有"****性和任意性"。邓君还说庄子的超越只停留在"物"的层次,亦不知所云。这在理解上不相应,"隔"了一大层,是邓君的毛病。他又说《废都》中的乱交和顾城的杀妻与自杀,并不是中国人现在变坏了,"而是中国人数千年的伦理价值体系已显示出了自身致命的缺陷"(第122页);还说《北京人在纽约》中的王起明的传统道德观念在西方碰得粉碎,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用手比划一个生殖器的动作,此即根源于中国文化不过只是"传种接代"的文化(他连"传宗"都不用,而用"传种")。"既然我们的传统文化植根于生物学上的传种接代,它就没有能力用真正人性的东西去溶化人心中非人性的、善性的东西,而只是掩盖、包容甚至保存和维护着兽性的东西。"(同上)这种批判有什么根据呢?难道中国文化真没有这种能力而只能维护、掩盖、包容兽性吗?作者理解传统精神遗产中大量的深邃的真正人性的东西和中国人的核心价值观么?邓君说"中国人其实很少懂得真正的情感","只有亲情,而无感情",只有"通过生物种族繁衍的谱系表查阅到的那种家族感情,除此而外就只剩下'感于物而动'的(同样是动物性的)喜怒哀乐之情"(第101页)。"中国人的责任感……总是归结到生物学上的生殖和世代繁衍上去。"(第120页)"仁义道德本质上是一种生物界的(虎狼亦适用的)原则,即自然血缘原则。"(第121页)按这种说法,中国人只具有动物性。如果所谓"新批判主义"是指的"丑陋的中国人"一类,那我看就没有什么新意。执斧伐柯,其则不远。说中国文化自身没有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内在力量,那它是如何发展至今的呢?反过来说,如果在西方和泛西方化的大潮裹挟之下,没有对自家历史文化的自尊、自信,甚至连起码的同情的理解都没有,那么这种"新批判"与"旧批判"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四.同情的理解,理性的批导。有人批判传统,却不肯细读传统的原典,也不下功夫理解传统社会与文化种种面相及其所以然,只依恁一二种现行教材或海外三流作家的书。有人批判"文化保守主义",可是连此名相的确定内涵也弄不清楚,将它混同于政治层面的保守主义。有人批判现当代新儒家,可是连一本批判对象的原著也没有读过,而且也不顾"新儒家"(指宋明理学)与"现当代新儒家"的区别。批判是必要的,但只能是:先读书,再批评。四先生当然不在此例。不过王君在大文中把批判传统的自由主义者殷海光、林毓生师弟(林又是西方自由主义大师海耶克的弟子)与钱穆、杜维明等都列为"守传统主义者";又把与当代新儒家颇有分歧的余英时、金耀基列入其中,且把他们的老师钱穆放在尾巴殿后,足见王君对他所列一大串域外学人的师友渊源、思想分野、变化及定位,都不甚了了,真是"给人一种'有没有搞错哇'的感觉"(借王氏语)。
我看谁也没有蠢到昌君所说的"自作多情""回到老祖宗温馨的怀抱中去"的地步。因为借取传统资源是为了拓新,而且传统本身是流动的。《中庸》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四先生所说和鄙人的陋见都可以并存。但现代社会与现代人生需要多种文化思想资源的陶养。重新拥有各民族自己的文化认同,以多维的视域诠释和转化文化传统,克服"文化资源薄弱,价值领域稀少"的病症及现代人安身立命或终极托付的危机,是全球和我国未来文化建设的重大课题之一。如果一定要用古今、先后的名词,我看不妨让一些人做"释古助今""守先待后"的工作。"守"也很重要,有所"守"才能有所"为",有所"创",没有"守"就没有"为",没有"创"。没有根源性,就没有现代性和世界性。对四先生的"新批判",鄙人斗胆来一点"新保守",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