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极之圆:艺术生命之源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于一,以一生万,乘万为一。这个化生万物的道恍惚幽渺,靡所不包,然而却无形可循。晨阳释云:“道是万物的原质,生的一,是未分阴阳的浑沌气。”中国哲学把这浑沌无形之气视为圆,圆代表无形,方代表有形;圆代表浑沌,方代表浑沌的落实。老子的“道”、“一”,在易学中又叫做“太极”。《周易·系辞上传》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太极是万物化生之源,易学史上,有很多人试图去描绘它的特征,将太极视为一个圆,以圆包裹阴阳。圆形和易结下了不解之缘,庄杲《定山先生集》卷5《雪中和赵地官》云:“许惟太极圈中妙,不向梅花雪里求。”卷2《题画》云:“太极吾焉妙,圈来亦偶夸。”朱熹《太极图说解》云:“○者,无极而太极也。”王夫之《周易内传发例》说:“太极,大圆者也。”
太极何以为大圆之体?王夫之《思问录外篇》对此有详细解释,他说:“太极,一浑天之全体。”并进而说:“绘太极图,无已而绘一圆圈也,非有匡廓也……取其不滞而已。”也就是说,太极何浑全,不可分割,故以圆来描绘;太极乃体气充凝,运转不息,所以似圆。故此,易学史上,常常把太极当作浑沌之别名,雷思奇《易筮通变》卷下说:“太极也者,特浑沦之寄称耳。”浑沌则圆。
易学以太极之圆为天地之大本、万物之宗府。张南轩说:“易者,生生之妙,而太极者,所以生生者也。”[1]太极乃生生之源。太极何以会化生生命?中国哲学认为,太极虽无形,却具有一切生命之质。“太极者,天地人物混然一贯之理,无象形而能象形者也”。即是说,它本无形,却含有化生万物之理,太极本是一团混仑之元气,[2]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阴阳相摩相荡,万物于是生焉。
太极圆说所蕴含的圆为一切生命之源的精神,对中国艺术产生很大的影响。清人丁皋作《写真妙诀》,于人物画理论颇多创获。作者在小引中称,写真要得浑元之法,起稿时要有浑元一圈之考虑,《附起稿先圈说》解释说:
画像先作一圈,即太极无极之始,消息甚大,如混沌未奠,乾坤未莫,而此中天高地下,万物散殊,活泼泼地,气象从此氤氲出来。则当未圈之先,必先以己之灵光与人之眉宇,互相凝结,然后因物赋物各有其神。若但置一空圈于此,而后思若何按排,如何点缀,则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欲得其真,不亦难乎?丁皋所说基本上是易学的话头,他所说的“浑元一圈”之法,不但是人物画形式上的需要,如确定轮廓和大致比例,而且是汲取生命之源的需要。因此圆如同浑沌未开之太极,活泼泼的气象均含蕴其中。丁皋说:“入神奇妙,皆自一圈生出”,立一圈即重在“生”,他说:“万物一太极,伏羲画卦,定阴阳,判五行,是万物之祖也。今特弁此图于其首,亦以见传真而寓生生不息之机。”在他看来,浑元一圈既立,然后就分阴阳运笔之法,所谓:“辨别阴阳虚实,笔端万象传真,穷理毫无秘决,一点灵机自神”,阴阳既立,生机以定,故画无往而非圆妙。
丁皋以浑圆一圈像浑沌初开之形,并视其为生机之源;石涛则以“一画”作为开辟鸿蒙的起点,他说:“开浑沌者,舍一画而谁耶?”石涛取法大易精神,发为一画之说,以一画为基础构造其俨然整饬之绘画体系。一画者何?《苦瓜和尚画语录》开章便说: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
这一画的精神和老子的“一”、《周易》的“太极”意义颇有相通之处,孔颖达说:“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石涛取“一”而论画,其基本意义是把“一”当做艺术生命之源泉。在《老子》和《周易》中,“一”和“太极”化生万物,而在石涛这里,“一”也可化生绘画之生命,石涛重“一”即重“生”,《了法章第二》说:“规矩者,方圆之极则也;天地者,规矩之运行也。世知有规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转之义。”石涛要超越规矩成法,寻求其内在的“乾旋坤转”之义,即流转不息的生命精神。他说:“乾旋坤转之义得矣,画道彰矣,一画了矣。”正合此圆意。
二、圆满之圆:充满圆融的生命境界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圆有时是相对于缺而言的,圆就是不缺,不缺谓之圆满,故圆有“满”意。我们通常所说的“圆满”一语,原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其中也可看出中国人重视艺术生命的一份用心。
唐法藏《华严金师子章·勒十玄第七》云:“金与师子,同时成立,圆满具足。”其所著《华严经旨归·说经佛第三》云:“一切世界海,又亦潜身入彼诸刹,一微细尘毛等处皆有佛身,圆满普遍。”(唐)黄蘖希运所作《传心法要》云:“深自悟入,直下便是,圆满具足,更无所欠。”[3]《五灯会元》卷1载(唐)僧璨禅师《信心铭》云:“圆同太虚,无稍欠缺。”(清)杨廷芝《诗品浅解》释司空图《诗品·雄浑》“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云:“超以象外,至大不可限制;得其环中,理之圆足混成无缺,如太极然。”在这里,圆即充满、周备、具足,体现佛性、真如的广大普遍,体现出大道的浩瀚渊深,也体现出诗性艺心的浑全充融,森罗万象,一尘沤,一片叶,一缕云,及至浩浩苍天、绵绵大地,都可以大道涵括,以一心穿透,圆成一佛性的世界、道的世界、理的世界、诗的世界,没有任何欠缺。正像朱熹所说的:
道之流行发现于天地之间,无所不在,道之体用,流行发见,充塞天地,亘古亘今,虽未尝有一毫之空阀,一息之间断。(《四书或问》卷4)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稍欠缺……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四书集注》)
中国哲学中有一个著名比喻:“月印万川”,最能体现充满圆融的特点。宋陈淳《四书性理字义》释“理”云:“总而言之,只浑沦一个理,亦只是一个太极;分而言之,则天地万物各具此理,又各有太极,又都浑沦无缺失处。”“譬如一大块水银,恁地圆,散而为万万小块,依旧又恁地圆。陈几叟‘月落万川,处处皆圆’之譬,亦正如此。”[4]陈淳是朱熹的高足,陈几叟乃当时著名理学家杨时的门人。不过,陈几叟的“月落万川,处处皆圆”的比喻,并非他自己的独创,而是袭用了佛学的用语,(唐)释玄觉《永嘉证道歌》说:“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月,一切水月一月摄。”[5]正是几叟所本。
这个比喻有两层重要的含义:一是万川之月,只是一月。江流宛转绕芳甸,何处春江无月明,湛然寰宇,月光朗照,天下万千江湖,无处不映出它的圆影。然万千个圆共有一圆,万种之月,只有一月相照,一圆贯穿了万川之圆,散在江湖各处的异在之圆联成一个整体,只有一个生命。这就叫:“随处充满,无稍欠缺”,此可谓大充满。二是自此一月,可观全月。由于散在江湖的万千之月均由一月相照,故自任何一月均可窥见万千之月的内在生命,任何江湖的月都是一个自我完足的生命世界,都是月之理的显现,都可以窥见万川之月的无限奥秘。
“万川之月”所透析出的哲学内蕴就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天下一太极,而物物一太极,物物均有内在的理,而内在的理又是共通的;自一物可观万物,自一圆可达万圆,物物绳绳相联,绵绵无尽。它强调了万物都是一个自在圆足的生命这一重要特性。
最先详细阐述充满圆融道理的是佛教华严宗。华严宗自称为“圆教”,在判教理论上,它将各种宗派分为小乘教、大乘始教、终教、顿教和圆教五种,华严宗则高居于一重圆教之上。为什么称为圆教?华严宗宗师法藏云:“万象纷然,参而不杂,一切即一,皆同无性,一即一切,因果历然,力用相收,卷舒自在,名一重圆教。”[6]一切事遍一尘中现,是谓卷;一尘遍一切处,是谓舒。一切现象归之于法性真如,法性真如体现为一切现象,二者圆融无碍,故此为圆教。
华严初祖杜顺将事理圆融作为止观五法门之一。他以珍珠为例说:“一珠能现一切珠影,此一珠既尔,余一一亦然,既一一珠一时顿现一切珠,既尔余一一亦然。如是重重无有边际,即在重重无边际珠影,皆在一珠中炳然呈现,余皆不妨。”[7]一珠显一切珠,一切珠又显一切珠,珠中有珠,以至无尽,佛教称之为“因陀罗网”,[8]澄现对圆融无碍理论阐述最为详细:
富有万德,荡无纤尘。湛智海之澄波,虚含万象;皎性空之满月,顿落百川。[9]
行布是教相设施,圆融是理性德用。相是性之相,故行布不碍圆融;性是即相之性。圆融不碍行布,故一为无量;行布不碍圆融,故无量为一。无量为一,故融通隐隐,一为无量,故涉入重重。
[10]华严宗圆通一多的理论,也影响到禅宗。禅宗认为,“诸佛体圆,更无增减,流入六通,处处皆圆”。《五灯会元》卷1载《信心铭》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佛性禅意就在这一草一木中。不过,禅宗强调,要想达到这种圆通无碍的境界,必在于悟,禅宗称为“圆觉”、“顿圆”。《五灯会元》卷2载:“境智冥会,解脱之应随机;非纵非横,圆伊之道冥会。”达到冥会就达到了浑通太虚的大彻大悟。一切妙谛,万行万德,皆从定发,由定而神圆,由圆而灵光独耀,朗照如如。禅宗把这叫做“真理即悟而顿圆。”[11]
“华藏世界所有尘,一一尘中佛皆入”,佛性圆满具足一尘一沤一毛中。其实,道家理论中本来就具有与此相通的内含。庄子认为,道无所不在,甚至瓦砾矢溺中也有道的踪迹。物物皆道,“自其同者观之,万物皆一也;自其异者言之,肝胆楚越也”,入观一物,就齐同物我,融入物中,也就具足于一物中,呆然木鸡、濠梁之鱼、梦中之蝶,都可圆成一一之生命世界。郭象发展了庄子的思想,他说:“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则形虽弥异,其然弥同”,万物都是一个“自尔”、“独化”的生命世界,自在圆足。
宋明理学又画出了它独特的生命之圈,由张载在《西铭》中提出,经二程阐发,到朱熹趋于大成的“理一分珠”说,就是在道家哲学、佛教哲学的基础上产生的。理学认为,“近而一身之中,远而八荒之外,微而一草一木之众,莫不各具此理”。[12]虽和道佛所说不同,然所循思路则十分相近。循此路向,张载、二程、朱熹等认为,物物皆太极,物物均“恁地圆”,自成一充满圆融的世界 。朱熹说:“鸢有鸢之性,鱼有鱼之性,其飞其跃,天机自觉,便是天理流行发见之妙处,故子思姑举此一二以明道之无所不在。”[13]二程也特别推重“如月在天,其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的境界。[14]
中国哲学的圆满具足说散发着浓厚的艺术情调,它实际上是以审美的眼光看待世界,将万物都看作自在兴作的的对象。儒道佛中的充满圆融的生命哲学刺激了中国艺术家的创造精神。由于受天人合一哲学观念的影响,中国艺术家总有一种自觉的超越意识,要尽广大,极精微,自有限而观无限,由当下而观永恒。然而宇宙洪阔,天道苍苍,艺术要受到时空的限制,它总不能摆脱具体的实在,总在关注一人一事一时一物,这便制约了艺术家的绵绵长思。万川之月自在圆融的生命哲学却给了解脱这一难题的钥匙。艺术家既关心“一”,认为“山川即道”、“山水即天理”、“山水以形媚道”,万事万物均是道的化身,故“目击而道存”、“寓目理自陈”;但更关心的是“一切”,因为“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微尘大千,刹那永恒,一切都是自在圆足的生命整体,人待他物而自建、自成。中国艺术家反复声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一尘可得无量大千,所谓“只有一片树叶,不知多少秋声”,“只画一两楹,点缀冥汉间”[15]。恒河沙数无量,一微尘可得无限沙数。《文心雕龙》云:“乘一总万”;《二十四诗品》云:“万取一收”;苏东坡云:“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其意大致相同。
故中国艺术家更重视当下直接的观照,更关心微观,在艺术倾向上,两汉时铺排山川云物的现象到了唐宋时越来越少,人们所创造的艺术世界更加精微、细致,更玲珑透彻,而所要追求的生命却更博大精深,人们越来越不习惯于通过铺排渲染去“涵盖乾坤”,而就在一拳石、一棵树、一朵花、一片云中去复现,他们坚信,一勺水也有深处,一片石亦有曲处,一棵萧瑟之树亦会有宇宙中最雄奇的气势。请看以下论述:
山峥嵘,水泓澄,浸浸汗汗一笔耕,一草一木栖神明。[16]
巡回数尺间,如见小蓬莱。[17]
止水可以为江湖,一鸟可以齐天地。[18]
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万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19]
时空再小,都是一个自在圆足的世界。中唐以后,随着文人意识的觉醒,追求精微细致的审美风尚便渐渐弥散开来。如在中国园林中,人们普遍追求“壶纳天地”的妙处。不必华楼丽阁,不必广置土地,引一湾清泉,置几条幽径,起几处亭台,便俨然构成一自在圆足的世界,便可使人“小园香径独徘徊”了。请看中国园林的命名:勺园,如一勺之大;蠡园,如一瓢之微;壶公楼,小得如茶壶一般;芥子园,微小得尤如一粒种子;一沤居,细微得如同大海中的一朵涟漪。但是,在中国人看来,一沤就是茫茫大海,一假山就是连绵峰峦,一亭就是浩浩天庭。故人们常常将园林景区叫做“小沧浪”、“小蓬莱”、“小瀛洲”、小南屏“、小天瓢”。“小”是园林特点,“沧浪”“瀛洲”等则是人们远的心意,壶公有天地,芥子纳须弥,这成了中国艺术家不言的秘诀。明祁彪佳说得好:“夫置屿于地,置亭于屿,如大海一沤然,而众妙都焉,安得不动高人之欣赏乎。”[20]
在中国山水画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以“溪山无尽”为名的画,它反映了中国山水画家对山川无尽之妙的追求。但是,人们也深知,山水本无尽,彩笔固难追,画道之妙则在于一山一水中,去创造一个圆满自足的世界。这一完足生命,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和山山水水一理贯通,自此可会归于宇宙之大生命。清黄钺《二十四画品·圆浑》云:
盘以喻地,笠以象天。万象远视,遇方成圆。画亦造化,理无二焉。圆则气裕,浑则神全。和光熙融,物华娟妍。欲造苍润,斯途其先。
天圆地方,遥遥远视,莽莽原畴的尽头,唯剩下圆圆的苍天,画家作画必齐同造化,溶汇于这圆中,从而神情完备,劲气充周。在黄钺看来,画道在于反映造化之理,故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都流淌着共通的理,有了这理,一草一木如同有灵光耀现,呈现出勃勃生机,形成一自我圆足的世界,所谓“圆则气裕,浑则神全”,自此一圆而映现万千之圆,此即为圆备。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和倪云林的《疏林秀石图》风格迥异,一是江山无限,一是片石只林,但所追求的却是一致的,人们在云林的画中无所以憾,因为它自身就是一个自我完足的宇宙,白居易《画记》云:“今(张)所得者,但觉其形真而圆,神和而全,炳然俨然。”即通过这一小世界领略宇宙上上文章,不必重山迭水,不必佳木繁荫,数株枯木,一湾瘦水,几只寒禽,都足成佳构。明唐志契说:
大抵(画)以明理为主,若理不明,纵使墨色烟润,笔法道劲,终不能令后世可法可传。郭河阳云:“有人悟得丹青理,专向茅茨画山水。正谓此。若要能演成一完整生命,“茅茨”也能成为灵区。
三、圆转之圆:流动不息的生命精神
圆又有转意,俗语称为“圆转”。《文心雕龙·定势》:“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转动是圆的基本特性,如一轮、一环、一丸、一珠,都能转动回环。中国人习惯从圆的物品中体味变动不居的精神,去捕捉“逝者如斯”的大化生机。
对圆的生命意义的发现,是与中国人对宇宙的认识分不开的,它的根子就是根深蒂固的天人合一意识。中国人认为,天圆而地方。在科学发达的今天,我们知道,这显然是一个不确的假说,但古人却对此深信不疑。《周易·说卦传》:“乾为天,为圜”《庄子·说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太玄·太玄莹》:“天圜地方,极植中央。”张衡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21]《文选》载卢谌《时兴诗》:“@①@①圆象运,悠悠方仪廓。”李善注曰:“曾子曰:天道曰圆,宪章自远。”孔颖达《礼记正义序》曰:“上法圆象,下参方载。”天莽莽苍苍,笼盖四野,如一圆盘罩住漫漫尘寰。
圆以动为性,动是天道的永恒特性。《淮南子·原道训》:“(天)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钧旋毂转,周而复匝。”扬雄《太玄·玄首都序》:“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驯,意为顺,玄是《太玄》的最高范畴,扬雄认为,玄就像圆天一样,周行无穷而不殆。[22]《太玄·太玄chī@②》:“圜则杌ní@③,方则啬吝。圜指天,杌ní@③意为动荡不定,啬吝即聚敛收藏。天以运转不息为其特点。该书《太玄图》云:“天道成规,地道成矩,规动周营,矩静安物。”天圆则动,地方则静,动静相宜,成一生命整体。《太玄告》:“天浑而@④,故其运不已。”唐杜道坚《文子缵义》卷1:“天运地斡,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与物终始,风兴去蒸,雷升雨降,并应无穷。”宋张载《横渠易说》:“天地动静之理,天圆则须动转,地方则须安静。”在上述言论中,整个宇宙被形容为一轮转不息的圆环,来往穿流,万世如斯。正如孔子所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兴焉。”将天地比喻为一运转之环,印度古代哲学亦然,《羯陀奥义书》第二章第六轮云:“大动之宇宙,万物无不遍,皆自生气出,亦在其中转。”[23]《奥义书》视宇宙为“旋转大梵轮”,《自净识者奥义书》:“在大梵轮中,众生得以存,万有安其内,天鸿自飞骞。”[24]而西哲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受到印度吠陀哲学影响,也认为宇宙为一环,它称之为“乙克赛温之环”。
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圆转之喻,颇有义理可寻,其中反映了中国人重视生命的精神,若细研之,可得以下数义:
一为圆活。中国人关于天道圆环之喻,不在于强调人生无常、世事屡迁的漂泊感,而在于天道中所蕴含的生生不已的精神。从时间上说,宇宙是一生命流程;从空间上说,天地一轮转,万物自在圆,如韩康伯所云:“圆者,运转不穷。”王般山所云:“大化周流,如药丸然,随抛一丸,味味具足。”正可谓勘破天圆之妙机。《文中子》卷2《天地篇》:“子曰:圆者动,方者静。其见天地之心乎!“中国古代的圆天之喻就是要识破这“天地之心”。不过,天之圆转,不是仰靠外力,而是自转,如张载所说:“凡圜转之物,动必有机;既谓天机,则动非自外。”(《正蒙·参两》)
由方入圆,因圆识方。天圆地方是人们感性直观的结果,由此生发出许多玄奥的哲理。大而言之,物物有形,亦是方,方是具象,是可感可触的物体。人们观物仅仅停留于此,就会滞于形迹,必须由方入圆。圆如天,天道虚廓飘渺,生生不息,故天的精神是超越具象的,是万物深层所蕴含的流转不息的生命之流。故由方入圆,即由具象到超越,由外表入深层,从而去领略其生命之旨。《老子》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弼注:“法自然者在方,法方在圆,而法圆在自然,无所违也。”得圆者即得自然之妙韵。《庄子·齐物论》:“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陆德明《经典释文》:“园,崔音圆,司马云:‘圆也’。”是。王先谦《庄子集解》引宣颖云:“五者本浑然圆通,今滞于迹而向方,不可行也。”可见,滞于方则惑于形迹,入于圆则得其本性,披方入圆,即由表象而入圆融无碍的生命之流中。
中国哲学、中国美学披方入圆、重视圆转之义的观点,就是掘取其运转不息的生命精神。《二十四诗品》最后一品名《流动》,其辞曰:
若纳水guǎn@⑤,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喻。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闻其符。超超神明,返返有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
这一品,可谓道尽了圆转生命之奥义。前四句是说,天地的精神是变动不居、生生不息的,人要德配宇宙、齐同天地,臻于诗道之佳境,就应参赞化育,融入到万物皆流的生命秩序中去。作为《诗品》之最后一品,此品乃象征诗道之极境、艺道之极境,此品之要义即在于,以圆为喻说明生命之理,它确能反映出中国美学、中国艺术的审美倾向性。天即圆,重圆即重天,重天即重其内在运转不息的活意,转是其运作方式,活方是其内在精神。所谓圆斯转,转斯活矣。《文心雕龙·体性》强调“思转自圆”,以达会通之变。《类书纂要》云:“圆活不抱执也。”《文章轨范》韩愈《获鳞解》引谢枋得评云:“人能熟读是等文字,笔便圆活,便能生议论。”中国艺术总以生机为运,强调生烟万变,灵气奔会,活泼玲珑,正是圆活之最好体现。